狐狸一直被女性所喜爱。我在这个世界上两个最亲的人——女儿和妹妹均深陷其中。女儿从小就爱画狐,还写过一首小诗,结尾一句是“微风中送来小狐狸的叹气……”(长大后她承认是默写的)每当想到这行诗句,我的心都暖暖地融化……妹妹喜欢各种狐造型的工艺品,在蒲松龄故居流连时,我才真正领悟这种喜爱的妙处:狐形态的千变万化,妖娆可爱,其他任何动物所不能及。这种喜爱大概缘于狐具有猫一样优雅阴柔的女性化气质,妩媚外表掩盖下无意间流露的小狡黠;银雪中小北风拂顺的火红软毛,灵动柔躯与盈盈狐步;还有当饥饿、天灾、疼痛、病患等苦难过后依然展露的明快笑容。
中国大地上流传千古的无数狐仙神话,一定出自生活底层的女性想象,漫漫长夜中祈念着对爱情的追求与梦想……在这一刻,我深深理解了女人心里隐藏的终极秘密,理解了蒲松龄这个未曾及第的乡村秀才、民间小说家的伟大之处,他破解了这个秘密。
老蒲留仙啊,我说得对吗?但愿我的问话跨过300年时空送到你耳畔。
我呆定定站着,近些年“美女”一词泛滥,此时此刻,我面对的是一位真正的森林美女。
“咈,咈,咈。”它发出低而轻的短叫,打破了暂时的宁静。
噗噜噜——小狐们一下子跳起身来,一溜烟蹿进树丛的隐秘缺口,奔向林中的暗沟,估计那里有它们的洞穴。
“呜喔,呜喔——”母狐望着我,幽幽埋怨两声,随后走出树丛。大尾巴紧张地扫来扫去,用一种跟平时不太一样的步态,带点召唤地慢吞吞走过我的面前……说心里话,当它走出来的那一刻,我十分失望,刚才凝视我的炯炯目光及脸部的光彩骤然消失,眼前仿佛一幅熟稔的乡村家常景象:一只皮毛稀疏、十分消瘦的村狗从面前无精打采缓步踱过。
难道它不怕被抓吗?我有些吃惊,这么毫无防备,这么松懈,甚至有点儿故意与我拉近距离?还有,它怎么后肢发软,一条后腿有些拖拖拉拉跟不上步,受伤了吗?它侧身对我,忽然后身一矮似塌陷下去,举步蹒跚行走更慢。然而,它侧对我这边的眼睛不时偷瞄我一眼,闪出一个小小光点。
它在演戏!
我如梦方醒。以前上过母花尾榛鸡一个大当,在你伸手可及的范围跌跌撞撞逗引你去抓它(根本抓不着),直到把你从雏鸟旁边引开。后来我不慎误闯其他鸟类巢区,见过绿头鸭、黄喉鹀、白眉鹀等正在孵卵或育雏的母鸟们的诈伤表演。母狐当然精通此道,看来,它把我当成危及其子女的大威胁了。
我退回原地,以最快速度穿上衣裤,趿拉着鞋,抱着背包,猫着腰快步离开。磕磕绊绊走出十余步,才回头看了一眼。母狐站在原地没动,警觉地目送我离去的背影。
1.7亿年前的恐龙时代,一些老鼠大小的哺乳类小兽在恐龙的阴影下穿梭捕虫。它们在恐龙灭绝后体型变大,确立了地位。狐狸即属5000万年前古新世出现的食虫目动物的后裔。恐龙时代末期,食虫目动物在进化中发生惊人的变化,出现许多分支,奠定了现代动物大系。约650万年前,貌似狐狸的肉食性犬科动物开始活跃。当最后一个冰河期降临地球,狐与狼分道扬镳,狼偏重肉食兼杂食,狐偏向更实用的杂食兼肉食。这个分化当初看似平常,实际对动物物种的生存产生了根本影响:一万年前狗从狼族中分出,进入人类社会得以成功扩张;狼却由于丧失栖息地及猎物大量减少濒临绝迹。狐因食性改变带来的身体器官的进化,成为杂食性的生存高手,如今广泛分布于北半球、非洲和澳大利亚。
我国自奴隶时代起,狐、貂、猞猁、水獭等毛皮动物便成为贡品一直遭到猎杀。新中国成立后,狐被视为重要的经济毛皮兽类,大量收购皮张出口换汇。其中尤以吉黑内蒙古三省的赤狐皮质量上乘,使狐狸遭受大量捕杀。黑龙江省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年收购量平均3000余张,猎民亦有相当的自留量。1985年国际毛皮业涨价,带动国内收购价大幅飙升,一张一等赤狐皮价700元(几乎等于我当时全年的工资),水獭皮800元、紫貂皮和猞猁皮上千,松鼠皮也涨至60元,当时东北出现猎捕毛皮动物风潮。一个在长白山保护站工作二十多年的站长告诉我,上世纪80年代后期盗猎最为猖狂,从狐狸到松鼠,从紫貂到水獭,这些毛皮动物数量下降约80%。幸亏采取了禁猎和民间收枪措施,数量正在缓慢恢复。
今年的采野菜季,上山路遇两个老姐姐在大树下歇息。唠一会儿嗑,认识了一种新野菜叫枪头菜(学名苍术),有扑鼻草香。唠起女人上山易遭受惊吓的话题,其中62岁的老李太太胆子很大,年轻时跟老头子上山打松塔蹲窝棚,半夜听见狍子、猫头鹰大声嚎叫。她说,猫头鹰叫瘆人,嗞哇——把老头子吓毁了。她倒没咋地。后来有一回上山背柴火,迎面撞见一个倒挂在树干上被扒皮、开膛、挖心的狐狸,雪地上淌一摊血。她第一眼把那当成半大孩子了,妈呀一声回头就跑,回到家大病五天。
无论猎狐养狐,都是为了取皮,给人类做奢侈衣裳。一张狐裘大衣需用狐皮7~14张;一件狐皮外套需用狐皮4~8张。用料量依狐裘考究程度不同上下浮动。
狐心自古以来为动物药。《东北动物药》一书中记载:
采制:心入药。多在冬季捕捉,剥皮后取心,放通风处干燥留存备用。
应用:补益,镇静,安神。治癫狂,适量。
《楚辞·九章·哀郡》有曰:“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狐死时头必定朝向它出生长大的山丘方向,这只是古词人的一厢情愿。无数被捕杀的狐狸均倒挂剥皮,头垂于地。
姚老大的生命结局我在长篇小说《野猪王》后记有交代,顺便说说孟炮的厄运:有一次出猎,隔一条深峡,看见对面树下蹲着一只火狐狸。峡谷又深又陡,即便打着了也无法拿到猎物。可是,这个明晃晃的活靶实在诱人,顺过枪瞄上打了一枪。
他的七九枪被没收,用的是打单发的老撧把子(打独子的老火枪),打响后前方3米爆出一大团枪烟。冬季天寒,洗衣盆大的热烟似一团凝固的实体,悬在空中久久不散。反正猎物拿不到手,没等枪烟散去,他调头上山。当天贪黑回家,背回一头新打的半大野猪。
第二天仍上山,走到昨天打狐的地方,往峡谷对面扫一眼,咦,狐狸咋还在那儿蹲着?难道昨天那一枪没打着?
举枪瞄准击发。随后侧移一米,让过枪烟,向峡谷过面望去,不由两眼发直,狐仍以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蹲坐树下。
刚才瞄得准准的。咋回事?难道是个打不死的狐狸?!
他偏不信这个邪,索性不上山,花半天工夫兜老大一圈绕到峡谷对面。到树跟前一看,是个早已冻硬的死狐狸,脖子上深深勒着一个钢丝套,以蹲坐姿势被勒毙。胸、腹各中一枪。
又过一年,孟炮单肩挎枪,骑自行车去河套打狍子。走下坡路时,前轱辘硌在石头上,摔个大前趴,枪从肩上甩出去,枪身在空中转了个圈,枪托朝外、枪口冲人摔落在地。由于发生强烈磕碰,摔得七荤八素的孟炮听见一声熟悉而清脆的击铁撞击声,一声枪响,弹丸正中右胳膊臂弯处……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他的右臂一直不能打弯,永远像根棍儿似的伸得笔直。
一个月连天大雨。好不容易等到晴天,迫不及待上山。原始林中第一批秋叶飘落,多是杨树叶和少量胡桃楸叶。覆盆子已熟透,捧在手中红玛瑙般殷红晶透。深蓝紫色的龙胆花打苞,这是秋季最美的花朵。大量带翠绿外皮的山核桃落地,今年是小收年份。一串串绿豆粒大的山葡萄挂满藤蔓,9月里当有大收成。细小的小花蛇刚出壳不久,在路边蜿蜒爬行。越橘进入采摘季,小燕子学会飞行,棉团铁线莲结籽,辽东楤木白花烂漫,头茬榛蘑露头,野玫瑰果实垂垂,长大的小鸳鸯聚成小群,各种蘑菇纷纷拱出地面……初秋时节,是大森林的黄金季。
自上次在大垅地与母狐一家偶遇,我没有再回去,那里显然是它们的家域。连国外专家都承认,狐狸是最难观察的。我不具备野外观察的方法、经验和设备,去那里只会再一次惊吓人家。不能只为自己写散文而使它们屡受惊吓,最后被迫搬家。这种事例我曾有听说。
谁知,在距大垅地3公里外的东山,又一次意外地与狐狸遭遇。
那里是一片山坳,不知为何当年没有采伐,留下了一片十分高大的鱼鳞松、红松、冷杉组成的针叶林。由于多年在山下的针阔混交林中漫游,我对暗针叶林的生物种类抱有极大的兴趣。所以只要是晴天,就带上干粮,整天泡在林子里。
那天和孙喜彦一起从林子里出来,在一条浅沟边他忽然站住,指着被压倒的青草形成的一条稍稍凹下去的浅迹说:“胡老师,看见这条小道了吗?猜猜是什么动物?”
经他指点,隐约看出这是条兽径。过去,他曾领我看过獾子从洞口到沟底喝水踩出的小径,那只是一条青草略有倒伏微微泛青白的痕迹,没有相当经验绝看不出来。
眼下这条兽径比獾小径窄一些、深一些,因此更清楚一些。有些被踩倒的青草已经磨损破皮,破皮处是嫩白新茬,冒鲜草浆,是动物常走的路径。
早年读过一篇写狐狸的译文,其中专门有一段讲述狐径的特点,最近曾重读。这下子可逮着一个在他面前显示的机会,于是引用文中原话答道:
“经得住狐狸压,就经得住人压。孙猴子(我给他起的外号),这是条狐狸小道。”
他用惊讶的目光看我一眼:“这老头哎,准看过书。别出声,我先你后,跟着踪蹓蹓。”
这下正挠到我的痒处:拍摄狐狸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在不打扰它们的前提下,哪怕拍一张照片呢。于是尽可能小心翼翼行进。脚下有茸细绵软的青草,身边有盛开的大蓟、山飞蓬、翠菊等野花环绕,微风送来针叶林淡淡松脂清香,耳畔有虫儿唧唧哩哩秋唱。这世上能有几人像我这样,亲身体验在狐径上轻悄挪移滋味!
大约潜行20分钟,鬼使神差一般,猛然觉得右侧有某种生物的目光正盯着我。扭头望去,几乎喊出声来——狐狸!
两只狐狸一立一卧。站立的那只侧身扭头机警地望着我们。躺卧的那只正闭目安睡。
野花青草间,绿树环绕中,两只毛色橙红的狐宛如画布上的逼真写生,安然不动。
好一幅宁静的画面。
我瞟一眼喜彦,他已回身,凝神静观那对狐狸。
这时节狐夏毛稀疏,身形瘦长,而且它俩的身形比成年狐要小一些。春天出生的幼狐成长飞快,四五个月即成龄。看那好奇且不知畏缩的目光,看那不明人类为何物的神态,这是一对刚刚离家自立尚不知愁滋味的少年狐。
赤狐的最大天敌有狼、猞猁、金雕和捕杀幼狐的大鵟。这种在数万年形成的敌对关系已深深印刻在它们的遗传基因里。奇怪的是,每个在山上遇见狐狸的人都说它们并不怕人。为什么它们没有把人类——这种采取无所不用其极猎杀手段的捕猎者列入骨髓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