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地中央有座土坟,狐足迹清清楚楚印在正在融化的残雪上。它沿坟墓东侧由南向北兜了半圈,随后又出现返回的重叠足迹。西边有公路,路两边插着防火旗,被风刮得噗啦啦翻动。估计它从坟墓后刚露头,看见那排防火旗,吓得马上调头回来转到另一侧,但立刻又停下来,双前足并排踏在一个小土墩上观察动静。瞧瞧,这双前足掌印在湿雪上多清楚啊,整体凸凹有致、黑白分明,就像精心制作的印模。掌垫印底部可见黑色冻土和纤细草茎。我不由呆望了半分钟,像揣摩女儿小时候天真心思一样(多数时候为吃好东西动脑筋),参透了狐狸脑海里的想法:早年的猎手利用动物怕火的心理,常用系着许多小红旗的长绳围住有狼或狐藏身的树林,在特意留出的缺口外布下阻击线,一次能把它们一大家子全部射杀。它们像怕火一样害怕红色的、带有难闻酸涩气味的人造布料。这只狐也一样,远远望见路边飘扬的红色防火旗,立刻止步不前。
咦,下一步,下一步狐狸上哪去啦?
我怎么也找不到狐狸在小土墩驻足后离开的足迹,就这么大一座坟头啊。我围着坟转了两圈,还是没找见它下一步的足迹。不能啊,它围绕土坟来回只兜了半个圈子,而这些足迹全在眼皮底下呢,清清楚楚的,就是没有它离开的印记,难道它长翅膀飞走了啦?
无意中向坟头上扫了一眼,哟嗬,在这儿呢。原来它蹿上坟头,从坟顶横穿过去跑走了。估计它在坟头扭头回望,发现我正悄悄走来,马上往坡下溜并用力一蹬,纵跃4米多远(狐可跳跃7米),钻进树从跑掉了。
唉,不是狐狸狡猾,而是我太笨。人大多对坟墓敬而远之,而我在潜意识里觉得狐跟人一样,不会随便踩踏坟墓。我犯的错误在于,把人类的世俗观念加在了毫无顾忌的动物身上。在前有防火旗挡路、后有人跟踪的情况下,转身翻过坟头快速离去,是它采取的再恰当不过的逃避方式。
当一个人面对野生世界,如果把自己当成野生动物,以它们的视角去思考如何维持温饱,如何保证家人安全,如何在恶劣条件下渡过难关,如何合理利用生存资源。学学它们,我们便不再妄自尊大,可能会避免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它应该是头公狐。小两口在2月下旬交配,怀孕52天,如今幼狐刚呱呱坠地。母狐一般平均产崽5只,在育儿哺乳期,由公狐承担养育妻小的重担。现在万物复苏,冬眠的花栗鼠、高山鼠兔纷纷出洞,森林小鼠和昆虫也开始活跃,野禽陆续迁回北方,它获取食物的机会将大大增加。
当晚我翻阅《中国兽类踪迹指南》,有美国动物学家分析亚利桑那州的狐粪中含有的季节性食物成分比较表,表中显示狐狸一年四季都捕食啮齿类动物和昆虫,而且这两种食材在粪便中出现的频率(百分率)较高,以冬春夏秋四季依次对应,啮齿动物为16%、27%、33%、39%;昆虫为11%、47%、88%、57%;浆果出现频率最高,分别为90%、75%、13%、44%;其中鸟类仅为0%、3%、21%、13%;爬行类与鱼类最少,为0%、3%、4%、0%。
在夏秋季,野豌豆、山葡萄、野生猕猴桃、越橘、桑葚、犬蔷薇的果子等各类野果、浆果可构成狐狸90%的食物。它们还热衷捕食昆虫的幼虫、鞘翅目昆虫、蚱蜢或蝗虫。
当然,上述地方的地理、气候等自然条件与长白山不一样,读者依然可看出我大费周章查找资料的用意:生物的存在即合理,况且以人类的庸俗价值观衡量,狐除了消灭大量危害林木的啮齿动物外,采食的大量浆果种子随粪便排出,成为一个漫游四方的播种机。可见狐狸是森林健康的守护者。一座森林若没有狐狸,这座森林将逐渐显露出生态失衡所带来的影响。
冬季除上山观赏、辨识动物足迹之外,还有一大好处:由于这个季节山里人比较清闲,好友们喜欢凑到一起喝酒。这时,只要我把话题扯到野生动物上来,在座的那些过去在山里讨生活的人(我这类朋友占多数)便立刻开讲,如此能听到许多山林故事。我一般不做记录,只认真提问。这时的大脑好比筛子,筛去沙石,留住璞玉。有一次,为引出狐故事,我讲述了姚老大的猎狐故事。当时酒桌上有七个老跑山的,他们竟对姚老大把火狐狸看成大姑娘,狐狸卸下地枪子弹等离奇之事深信不疑。可见姚老大不愧是猎行中的出类拔萃者,他了解乡下人的迷信心理,还知道如何利用。
酒桌上,勾起一件孙喜彦亲身经历的往事。听罢故事如获至宝,立刻感到这篇生长缓慢的散文已到开花结果时令。
为写好这个故事,遍翻以往的札记和相关书籍,还找到魏晋时期诗人王粲所作《七哀诗》。诗云:
山冈有余映,岩阿增重阴。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
1985年春,孙喜彦进山采灵芝。夕阳西下,他走到一列长长的矮石崖前,见崖根隐隐有兽径,找找脚印,原来是狐径。再往前走,想找个天然崖窝或石缝搭帐篷过夜。忽见前方阴影中,有一团蜷曲的赭黄色东西,是一只落入圈套的狐狸。原来,有猎人看见狐狸紧贴崖根行走,便在狐径旁钉根木桩,在木桩上绑了个钢丝套,又在圈套前面布下一盘铁夹。可怜这狐狸不慎连脖子带一条前腿钻进套里被勒住。中套后必然拼命挣扎,结果啪的一响,前脚又被带一排铁齿的铁夹死死咬住,鲜血直流。
那天,喜彦走进了古诗描绘的落日余晖中的美丽图画。同样是归巢,1500年前的诗中狐狸与当代狐狸命运迥异。
他打定主意救它,小心翼翼靠近。狐勉强扭挣,肚皮侧翻,露出腹部八个微黑的乳头,乳头根部有鼓胀的粉红奶包,白色乳汁正从乳头一滴滴往外冒。
被铁夹夹住腿脚的狐狸,如果腿骨被铁夹打折,常强忍剧痛咬断伤腿自残逃生。正在给幼仔喂奶的母狐出于强烈的母爱,会毫不犹豫作出自我牺牲,但由于身体被死死套住,母狐根本够不到伤腿。
喜彦心头一震,布置这等机关的人是个深谙狐性的猎狐老手,为得到一张能卖上价的全狐皮,居然想出如此歹毒的招法。
看周围的挣扎痕迹与血迹,母狐昨晚中套,洞里的狐狸幼仔饿一天了。按老理:这个季节的哺乳动物母亲大多正在给子女们喂奶,猎行禁止上山打猎。
母狐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眼睛却黯淡无神,眼角有大堆眼眵,凄楚哀怜又十分紧张地盯着来人。喜彦曾在山上解救过误中圈套的猎狗,被套的时间一长,狗无精打采,眼神发暗,见了人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拼命摇尾巴,分明向人求救呢,只不过它不会说话。
狐不会像狗那样摇尾巴,却跟狗一样,懂得用眼睛向人求救。
见母狐眼角的眼眵,喜彦心里发酸,心急火大和长时间口渴,动物才这样啊。
他轻声对母狐说:“别动,别乱动啊,我救你来啦!”
母狐听懂了话似的一动不动。
他碰了碰夹子里的伤腿,母狐疼得龇牙咧嘴。还好,腿骨未断。他掏出两张卫生纸,轻轻擦拭狐狸脚爪上的血迹。母狐眼巴巴看他,又惊又怕又疼,龇着尖牙,浑身抽搐,从喉咙里发出哽呜哽呜的怨声,但没有试图张口咬人。
喜彦小心而用力地掰开铁夹,轻轻挪动它的伤腿,放到旁边,然后捡一根树枝,试探着挠了挠它的脖子,说:“夹子打开了,别动啊,这就给你解开套子。”
喜彦是个典型的山里人,精神健旺,说话高声大嗓惯了,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轻声说话的声音和模样。
他又轻手轻脚把钢丝套解开,脱困的母狐站起身来,不相信似的试着走了两步,随后快步向山梁走去。
喜彦目送它离去的身影。忽然,走出十几步的母狐停下匆匆脚步,侧颈扭头,一动不动望着救命恩人。
喜彦有些着急:“快走,快回家奶孩子去吧。家里有一帮饿得嗷嗷直叫的小崽儿呢。”
山里人把“奶”当动宾词组“喂奶”用,读做nài。
母狐听懂了似的调头离去。
喜彦放下心来,转身往回走,偶然一回头,看见母狐又停下来,蹲在山梁上呆呆地望着他。
“走吧,快回家奶孩子吧。”
母狐像个听话的小狗,转过身颠颠颠快步消失在山梁背后。
喜彦何等聪明,走了一段路已想明白其中原委:正在喂奶的母狐不用自己出去找食,这时候该由公狐供应伙食。母狐离开幼崽出去找吃的,说明公狐在母狐被套之前已经出事了。
猎人专冲这窝狐狸来的,为了便于观察和布下机关,他的窝棚应该离这儿不远。由于经常跑山,喜彦知道,有个崔姓猎手经常在这一带活动。
第二天上午10点,估计猎人上山行猎,喜彦找到了崔姓猎手的地窨子。果然,地窨子外面放着一个铁猫(捕兽铁笼),铁猫里关着一只无精打采、邋里邋遢的公狐。他打开铁猫的闸门,后退数步说:“走吧,回家去吧。老婆孩儿都等着你哪。”
狐狸迟迟疑疑走出闸门,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嗖的一下子蹿进树丛,转眼间消失不见。
大多数人认为狐性狡诈,其实它们常常中套和吃下毒饵。已被它叼在嘴里的野鸭装死,待它松口后振翅逃生的事情时有发生。然而狐确有聪明的一面,只要从俘获它的铁夹套索等猎具中逃脱,决不再重蹈覆辙。
两年后,孙喜彦跟把头师傅重回这座山林挖参。参子正红时节,走到距离当年营救母狐200米的一棵大红松树下,他眼前一亮,一片红彤彤的人参榔头(挖参人对聚成一团的参子的称呼),好大个棒槌营子(成片的野山参)!按挖参人的规矩,先看见人参的人要喊一声:“棒槌!”让参帮的弟兄们知晓。参把头也按规矩问一声:“几品叶?”这句问话后面的含义等于让参帮全体知道人参的生长年头,分量多重,按行价值多少钱。参帮收获后按人头分钱,一切收益公开透明。
当时喜彦大喊一声:“棒槌!”
“几品叶?”把头遥遥相问。
“五品叶。”五品叶意味着生长三十年以上的参。
“快当快当!”把头回应。
刷啦啦,林子里一阵响,把头飞奔而来。
“棒槌!”喜彦又大喊一声。他不能不喊,眼前这一片红榔头,毛估有一百多苗参。
“几品叶?”把头边跑边喘粗气。
“老天爷,一大片哪!”
人这时乐疯了,换了谁都不知道咋喊。相传参帮的规矩是山神老把头定下的,可连山神也没料到能一下子撞见上百苗参的情况,所以也没立下相应的规矩,只能任由发现者发泄心头狂喜。
那一年,喜彦从自己分得的一大堆人参中,随便拿出两包用苔藓土皮包裹的人参,卖得两万多元,买下现在居住的70平方米两居室楼房。
今天他仍然坚信,由于那次营救了狐狸一家,冥冥中得到了狐狸给予的回报。
挖参人有句俗话:围着老埯子转,年年吃饱饭。自那以后,他每年都去那座山林挖参,每年都能在那个棒槌营子附近挖得几苗人参,从未空手而归。
林中小径上各种叶香、草香、花香一阵阵扑面而来。刚走出山刺玫馥郁的香阵,又进入幽香萦绕的铃兰花地盘;素淡清雅的山梅花香雾刚刚散去,又被大丛石蚕叶绣线菊的暗香笼罩。我知道,前面还有朝鲜当归、广布野豌豆、大苞萱草、鸡树条荚蒾等开花植物散发的浓淡不一、各具妙处、引得众多蝴蝶和蜜蜂醉倒花丛的袭人花香。冬天雪大,又逢倒春寒,季节比往年晚半个月,熬到6月,各种山花抢着闹着疯着纷纷开放。
自上次看见狐狸已过两个月,我在进山找狐狸的行走,变成了赏花听鸟采菜寻菇的漫游。眼看青草猛长,树叶大张,绿意葱茏,草木封山,瞥见狐影愈来愈没指望。
这时节,正是新生幼狍刚断奶,跟随狍妈妈辨识各种鲜嫩多汁的可食植物。一个赵姓山里人兴冲冲地告诉我,他骑着摩托车在林场去大垅地的岔路进去没多久,望见不远处的路边有个红毛物盯着来人,毫无惧怕之意。待驶近后,老赵认出那是只大公狐,身上的毛色红彤彤的,尾巴挺长,有一掐粗。这狐狸胆儿大,摩托车开到跟前都不躲,气哼哼冲他哇哇叫,好像跟人怄气,埋怨人把它逮小狍子的猎事给冲了。
八成就是我打过照面的那只狐狸。
大垅地又叫大白菜地,在它领地西边。而我这些天一直在东、南方向的树林里转悠,忽视了有村人活动的农田。
这个老赵和一个采蘑菇的老张都是山里通,常给我讲些亲身经历的跟动物打交道的故事。他的话激起我有些消沉的心气儿,明天去大垅地!
上午10点,阳光正暖。已行走4个小时,从脸上脖子上抓下四个草爬子(扁虱,又叫蜱虫),前胸、后背已被汗水溻透,找个向阳高地歇歇,吃干粮补水。
从五味子藤缠绕的树林里跌跌撞撞出来,眼前突然一片明亮阳光,绿茵茵的林中空地上有个平整的土台,还散布着几块平板石,是个早已废弃的窝棚遗址。好啊,在这儿正好可脱下衣服一边晒太阳一边抓草爬子。三下五除二脱下外衣,口中哼着歌,把衣服一件件展开,搜寻可恶的草爬子。忽然,隐约听支支吾吾声音传来。乍一听,像婴儿刚睡醒时舞动着小胳膊,口中唔呶作声。
荒山野岭,哪来的婴儿呀?侧耳细听,真有声音,娇气的幼兽稚嫩哼声或伯劳鸟的情歌啭鸣。前面有个土埂,猫腰溜到土埂后面,慢慢探出头去,没有啊,什么也没看到。
我站起身来,几乎近在眼前,一大团扁乎乎毛茸茸的东西,似乎在微微蠕动。我吓了一跳,熊,一头在草窝里蜷缩着身子睡觉的熊!
怎么办?大脑飞快运转:马上穿上衣服逃跑?还是取相机拍照?不管接下来干什么,都要先穿好衣服。
然而,没等我采取任何行动,已经看清楚那毛茸茸的毛团不是熊,可能是几只挤在一起酣睡的小狗。
这时,那团东西有了动静,呼地站出一只半大狗崽来。一双琥珀色的圆眼睛睁得大大的,黑眼珠中心有个小亮点,一副受了惊的模样盯着我看。它身上的毛色橙红中夹杂着黑褐茸毛,鼓鼓的小奔儿头,尖脸尖嘴巴,竖着一对大大的乳白色尖耳朵,白嘴巴黑鼻头,整个头脸的毛色鲜明的橘黄中透出亮橙。
一阵战栗传遍全身,我的天,一窝小狐狸!
在那一刻,我恨不得变成个朽木疙瘩,免得吓着它们,这样既不打扰它们在太阳底下小睡,又能好好看看它们的模样。
一切都来不及了,一个大活人几乎直挺挺站在它们旁边。要知道,它们不是家养的小狗,而是远离人类的野生动物,骨子里跟人格格不入。
呱的一声叫,那站起来的小狐蓦地醒悟过来,撒腿便跑。吓昏头的它没有逃开,而是急火火围绕睡梦中的兄弟姐妹们一圈接一圈转圈狂奔。
浅睡中的小狐们开始骚动,有的睁开惺忪睡眼,有的张开粉红小嘴打哈欠,有的啧啧咂嘴犹在梦中,有的抬头竖耳谛听……该离开了,正欲迈步,传来簌簌簌一阵急促的拨动枝叶声,灌木丛中闪过一个赭黄色暗影。
树枝分开处,一只淡橙色成年赤狐尖嘴脸探了出来。它的面部被阳光染上一片灿灿金黄,一双圆溜溜眼睛像猫眼发生变化,由深琥珀色转成明澈的浅黄玉色,黑褐色瞳仁缩小至黄豆粒大,使它的一副浅浅笑意中透出一股警觉与不安。
我心里一动,终于见面了,这就是我一直渴望见面的正主,冬夜求偶的歌者,这片荒野的女主人,森林中的红毛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