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概有两种可能:首先这种遗传印刻是物种进化的一部分,为使种群躲避危险、延续生命。但是,遗传基因的印刻过程要有一个比较、验证之后再加以确认的时间过程,有时候这个过程很漫长。其二我们的兄弟物种远比我们宽容、单纯、乐天和容易满足。例如美国为获取皮毛,曾大肆屠杀西海岸的海獭,最后只剩下70只。这种屠杀持续的时间不长,随后便采取了保护措施。现在优哉游哉漂浮在海面的海獭允许人类在身边同它们一起漂浮,没有丝毫恐惧。所以,只要人类停止杀戮和虐待动物,让它们自由自在生活,它们将很快忘记人类对它们犯下的血腥暴行,重新与我们和睦相处。
此时,我们面前的狐狸没有叫醒同类,仍用那种无邪无畏的眼神望着我们,而且像猫一样稍稍抬高下颏,后肢着地蹲坐下来。看它眼神里透出的机灵劲儿,4个多月前在大垅地被我惊醒,慌乱地围绕同伴转圈飞奔的红毛小狐大概就是它。
“这小家伙冲咱们笑呢。”
喜彦低声说。一贯粗声大嗓的他,这么小声说话可真没几回。
小家伙是在笑。雪白的嘴角上翘,暗褐的眼角上扬,眯缝眼,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冷丁看,好像迎面遇上邻家的小狗。瞧啊,它伸出了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下嘴唇,又伸出一双前足抓了抓地面,突然张嘴打了个惬意的呵欠。
喜彦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是啊,该走了,让它俩在自己的天地里自在生活吧。喜彦分开树丛钻进树趟子,离开狐小径。我跟在后面,忽然想起一件事,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冲我摆手,意思先不要开口,怕惊动狐狸。走出一会儿,他回头:“胡老师,我知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什么?”
“你想说,这两只半大狐狸,就是刚上冬咱俩把狍子留下做好事那回——哎,就是那个狐狸,它生的狐狸崽。”
正是,我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知道犬科动物会笑,还是女儿6岁时教给我的。
有一次陪爷爷去买东西,女儿指着一扇窗户说:“爷爷呀,你看小狗冲咱们笑呢。”
爷爷抬头去看,果然窗台上蹲着两只小狗,笑眯眯向窗外看。
儿童的天性与动物有许多相通之处,他们往往比大人更懂得动物的喜怒哀乐。
犬科动物绽开笑脸时两眼发直,下颚放松,黑鼻头后面堆满皱纹,目光中透出温柔神色,这时它的内心充满欣喜。吃饱的动物最开心,开心的时刻最好看。初秋是森林万物的成熟季也是收获季。刚成年的狐狸在这时候离家自立,它们同熊、野猪、貉、獾这些不挑食的森林伙伴一样,进入一年中食物最丰盛的增膘长肉期,每一天都像过大年,能不感到高兴和满足吗?过年的时候孩子比大人高兴,野生动物的孩子也一样。
两天后,在市场遇见卖蘑菇的老张头,他说香菇可炖排骨,珊瑚猴头可炒肉亦可做菌汤,各买一斤回去尝鲜。聊天中,他告诉我在山上发现一个獾子洞,被他用倒木严严实实给堵上了。
听了这话,我觉得那不可能是獾子洞,獾子拥有多个出入口的洞穴群,最多的洞口有13个,他不可能全部堵上或全部找到。狐狸有贮藏食物洞和临时避难洞,它的主洞穴一般只有一个出入口。进洞后有一段三四米长的过道,尽头是主卧室,整个洞穴是个死葫芦。当然,也有狐和獾在宽大的洞穴群同住,两家各居一隅,互不干扰;还有狐利用獾弃用的旧洞居住;我知道有老狐狸看中獾子的新居后,趁主人不在家(狐打不过獾,獾亦追不上狐),进洞到处拉屎撒尿,搞得臭气熏天。獾恰恰是爱干净、讲卫生的动物,在洞外有多个专用排便坑,嗅觉又特别灵,回家看见到处一塌糊涂,一气之下会放弃居所,另辟新洞。
凭我对獾子的了解,它肯定能逃出来。但万一他堵的是个狐狸洞呢?狐可不是獾那样的挖掘能手,还喜欢白天蜷在洞里睡大觉,那岂不惨了!于是,请老张头明天带我去找那个洞。他答应了,但要求我凌晨4点在家门口等他,跟他一起上山采蘑菇。
第二天天不亮即出发,7点左右找到了那个洞。从远处已看见洞口翻出的新土,悬着的心马上落地。另外,这里不属于狐狸能看中的巢址。它喜欢在山沟里的背旮旯、乱石塘、倒木堆等阴暗隐蔽处挖洞。四周找找,果然有3个出入口,全被老张头用倒木牢牢堵上。獾真是好样的,用钉耙一样的前爪在倒木旁开出一条通道,像个小力士一样把倒木给推了出来。我趴在洞口闻了闻,一股潮润的森林棕壤的新土味道扑面而来。狐洞脏乱差,洞口常丢弃鸟兽骨头羽毛等,还有股熏人的狐尿骚味。
顺便说一句,那天的行走是一年中最劳累的,近8个小时跟在老张头身后漫山遍野寻找猴头蘑,经过一段很长的泥泞路段,须在稀泥汤里跋涉,还摔了两个大跟头。不过,也因此知道了自己跑山的体能潜力。回头想想,今年最劳累的三次山林行走,全都为了狐狸。其中一次去了喜彦当年救狐狸的旧地,雨中来回跋涉36里。
25岁那年,二爷从黑龙江的阿城来家里作客,他告诉我最重要的一句话是:记住,咱们家老祖宗和胡三太爷是把兄弟。
胡三太爷是狐狸,我们家老祖宗是熊。
我家是在伊彻(新)满洲正白旗恩牛录西大院当差。祖先是居住在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胡姓由呼什哈里氏族名而来。万历十五年,努尔哈赤在费阿拉称后金汗,开始不断征抚东海女真和黑龙江女真。康熙年间,老祖先被收服后编为新满洲部众,归大清统辖。
赫哲呼什哈里氏供奉始祖神为熊。
我曾问过喜彦,熊跟狐是啥关系?
“胡老师,记住啊,狐狸是蹭饭的,蹭熊的饭。我们在山里见过,熊正在吃或吃剩的动物尸体,狐狸经常溜边偷吃,再不就等熊吃剩它来吃。”
这与北极熊同北极狐的关系一样。狐狸有个与其他犬科动物不一样的地方:除了在肛门附近长有肛腺之外,在尾根处还长有一个特殊的专门分泌麝香味的腺体,这个腺体欧洲各国称为紫腺,日本称为名刺。所以,狐身上带有一种山里人称为狐臊的刺鼻狐臭气味。国外专家至今对紫腺的作用不甚明了,猜测可能与发情期传播信息素有关。
熊鼻子灵敏度极高,自然受不了这种气味,因此从来不碰狐狸。狐狸也利用这一点敢在熊餐桌旁打转。狼和熊不同,属食肉动物,又因食量大常挨饿,逮着什么吃什么,饿急了也不顾忌什么狐臊味。
我的老祖先观察到熊与狐的关系,当然无法给出科学的解释,便以人与人的关系去理解动物与动物的关系。见狐常伴随熊左右吃它的剩饭或与之共同进食,自然认为这两个不同种类却有福同享的动物是拜把子关系。
三十年前,二爷把接力棒交到我手里。如今,到了把“四海之内皆兄弟”这句古话重新书写的时候了,我与山上的狐狸是兄弟,人类与四海之内的野生动物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亲兄弟。
老天爷,不,是胡三太爷,在本文进入修改阶段时,赐给我一个鲜活的结尾。
9月20日下午,上山拍白鬼笔照片,顺手采了一斤多冻蘑(亚侧耳)、大杯伞和几棵柳树蛾(毛头鬼伞幼菇)当晚餐。黄昏时到河边,沿河南行3里有一窝水獭,这四个小家伙傍晚出来觅食。幸运的话,能看见它们在水中游动的小黑脑瓜和划开水面的大三角波纹。
河边有我最喜欢的散步小道。秋分将至,路上新铺一层青杨落叶。昨天一场雨,地面潮湿,落叶亦未干透,除走路不时刮擦路边草木发出轻微声音,几乎没有任何动静。突然,扑棱一声,一只水獭在身边一米处跳入水中。伸头扫视河面,巴望它能像上次那样从不远处露头。等了好一会儿不见踪影,我起身前行,上游有它们的老巢。
天色渐暗,四野寂静。水獭久未露面,该回家做晚饭了。我悄悄沿原路返回,刚走了四五分钟,蓦地,河对岸的原始林中响起一阵尖叫:
“喳——喳——喳——”
第一声叫惊得我全身一震,后两声叫已大喜过望,狐狸!
它在宣布主权并警告外来者不要擅入领地。
听上去,我俩相距二十多米。未感觉有风,我蹲下来,点燃一支烟,烟头冒出的烟向我这边飘。我在下风头,它应该嗅不到气味,准是听见了我身体刮碰草木的声音。
它的尖叫不如狍的抗议声响亮且有杂音,我的老烟枪加破锣嗓学起来正合适。于是,我模仿它的尖叫回应。
“汪、汪、汪!”它转而愤愤吠叫,声音低抑有力,短促凶狠。能感觉到它真生气了,把我当成敌对者,亮出了恫吓与驱赶的叫声。不过,这吠叫像个半大小狗,透出些许年少稚嫩口风。
我心跳加剧,吠声再次证明它确是狐狸。狼、狗、狐都会吠叫、尖叫、嗥叫和哀鸣,其中狐的叫声早已被人们遗忘。而我在一年中能亲耳聆听狐表达多种不同含义的叫声,真乃万幸!
趴在地上,掩埋好烟头,隔着草木观察对岸黑沉沉的树木,同时以吠叫回应。小时候常学狗叫招惹恶犬,心里有这份自信。果然,听见我惟妙惟肖的叫声,它立即停止吠叫,随后对岸的丛林响起刮碰草木的声响,一只较大的动物正在树丛中穿行而来。
它被我发出的针锋相对的吠声激怒,决意一战,向我这边冲了过来。速度很快,而且真急了,噼哩噗隆不惜弄出挺大响动。
从声音里听得出,它冲到河边,停下脚步,再不发出任何声息,想必在窥探我的反应。
河宽不足10米。黑暗中,它和我全都一动不动,紧张而专注。所有感官都在倾听、在凝视、在感觉,罩定对方所在位置。
一狐一人,隔河对峙。
借着河水的微弱反光,我睁大眼睛,牢牢盯住对岸树丛边缘一个微微泛黄、疑似狐头的东西。是一张大大的枯叶?还是它浅颜色的嘴脸?我拿不准。然而,我相信对方知道我在哪儿。在这个具有数千万年进化史的夜行性动物面前,我的一切暴露无遗。
寂静,无止境的寂静。间或,有两三声鸟儿浅睡梦醒发出的叮叮啼鸣,河水流过岸边枯树打个旋响起的咕噜噜水声……那个浅色的东西从未动过,只是张枯叶。任何人都不可能看见一只隐身于黑暗丛林的狐狸。
起身离去时,我想,也许有那么一刻,我曾跟它在黑夜中对视。
静静行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3分钟后,在对岸的森林,相距二十多米,与我并行的方向,又响起它愤愤的略带稚气的大男孩般的吠叫,“汪——汪——汪!”
呵呵,这小家伙火气真大,不依不饶紧紧跟随,非要把我这个老狐赶走不可。
“汪——汪——汪——”我亦连声回应。
狐吠一声,我回一声;狐吠一组,我回一组。于是,在河两岸,相距二十多米,一狐一人,边吠边并排而行。
这是我人生中绝无仅有的体验,相信世界上也没有几人有此经历——同一只狐用狐狸使用的凶巴巴语言相互应答。
大约走了一里地,它仍旧意志坚定。似乎我走多远它就驱赶多远,绝无罢手之意。渐渐地,我从得意中清醒,我俩之间的对叫属一种对话,但决不是什么好话。它说的是,快滚,离我的地界远点!我呢,全靠模仿它的叫声作答,模仿得越逼真,意思越明了,它听了越生气。我得到了兴奋的体验,对它却构成一种打扰,而且极不礼貌,甚至是挑衅,对它太不公平。罢了,越早离开越好。
于是噤声疾走,可我的行踪根本瞒不过它那双顺风耳。小家伙儿仍同我保持平行距离,口中仍愤愤不平。我有些着急,难道得开跑吗?不行,跑起来声音更大……
“汪汪汪!”远处突然响起真正的犬吠。雄壮粗重低沉,似声声重鼓,显然发自一头体型壮硕的大狗胸腔。
我心中一喜,一公里外有火山观测站,后院养有一只体重70斤以上的大黄狗,一定是它在吠叫。狗与狐势不两立,这只凶悍猛犬听见狐的叫声,立刻应声怒吼。
狐吠立止。
“对不起,狐狸兄弟。”我喃喃道。今晚上它遭受的这一气一惊,全都因我而起。
我有些负疚又满心欢喜地往家走。它的领地横跨寒葱沟及两侧山地,这一带离家最近。今年落雪后可有事干了,天天背上长镜头上山找狐狸足迹去,或许能在飞雪中远远瞥见它火红的轻灵身影。那时,我将续写我的狐狸笔记。
(2010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