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筒里有对子蘑(榆离褶伞)、斑玉蕈、松乳菇、珊瑚猴头蘑、绣球蕈、蚁巢菌(鸡纵菌),我还特意加进两根白鬼笔的干菌柄用来调味,土法制造出了一个菌香宝盒。每当打开盒盖,一缕轻烟般难以描绘的醇厚经典菌香在充满陈年书香的空气中轻缓缭绕……
两朵对子蘑是初秋时在一个老榆树窟窿里偶然觅得。浅闻深嗅,嫩榆钱滑润明快的叶香中杂糅进冒浆青玉米新爽气息。斑玉蕈是两颗菇蕾,长在一棵斜倒朽木的苍苔中,凑近去闻,一团海浪飞沫溅落鼻畔,海之鲜气衬托出烹蟹之香,难怪它又叫蟹味菇。在有露水的清晨采摘松乳菇别具滋味,露珠的沁凉夹带松脂香味浸入鼻孔流入胸腔,满腹雨中松杉林独有的水盈盈幽香。珊瑚猴头长在水色木(假色槭)上,与极名贵的猴头蘑同属。除了灰树花,其菌香在菌类中名列第二。23岁那年来长白山曾撷得一捧,如获至宝。晚上放在枕边,总有在夏日黄昏浸水草地的芬芳与淤泥湿气在睡梦中缭绕,那种感受至今难忘。干爽酥透的绣球蕈水香不再,像变了个人似的发出桂皮与榛子仁相混杂的馥郁香味。蚁巢菌凉滑沁人,喜生在蚁冢的陈年针叶和朽木残渣中。一直以为云南才有此菌,经王老师指点,十分惊喜,不由得埋头于蘑菇丛中,整个人一下子被盛满捂熟的山梨瓦盆升腾的暖甜果香笼罩,直到脸上遭红林蚁螫刺才抬起头来。茶叶盒里还有一片白树花菌瓣,它只生长在大橡树裸露地面的粗树根左右。相距三尺,一汪漂浮着秋叶的山泉凉气扑面而来,清凉中充满久蓄在300年老橡树树身深处的木瘤油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橡木香。把白鬼笔菌柄采回后晾在窗台上,纱窗外野蝇集,是它暗播的腥鲜气味招来了小食客。干透后余味犹存,加在其他山珍中间,如同以麝香做醒脑开窍的药引子,香气反倒更加浓稠绵长。
在野外,夏日的短暂雷雨过后,阳光灿烂,湿淋淋的青草绿叶闪闪发亮,雨滴在花朵上颤颤生光。空气陡然无比清新,弥漫着湿润泥土的芳香。马匹嘶鸣,公鸡高唱,狗儿撒欢,老牛哞叫,它们都感到一种莫名的愉悦与欢欣,自然而然焕发出生命活力。每次闻过林中蘑菇和茶叶盒中的干蘑香气之后,我的感受与它们一样。这是汇聚了地之精华、树之真髓、泉之神韵的秋季山野的美妙气息。
人离开土地不能活,离开了植物不能活,离开了水不能活,离开了空气不能活,同样,离开了芳香的气息也不能活。
记得在一个早秋的清晨,我走在小雨过后的林间小路上。走入一片洼地,偶然俯身观看一朵从头到脚呈象牙色的鳞柄白毒伞。这种洁白无瑕的蘑菇看似美丽却剧毒无比,儿童小拇指大的一朵可毒死一个壮汉。当弯下腰时,立刻有了一个新奇的发现:林中的空气竟然在我齐胸处,分成林下和林上的两层完全不同的气息,上层是清冷新鲜带有树叶气息并飘浮着无数微小雾珠水汽充盈的雨后空气;下层是充满落叶青苔碎朽木残渣腐殖土和蘑菇气息的暖湿林地潮气。一阵惊喜涌上心头,我不停下蹲、起来,反复体验这种奇妙的感觉。这种现象的产生,是雨后的冷气下压,正巧与上升的地气相遇,两者在距地面一米处交汇,形成上下两层不同温度、不同气息的空气层。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下层的地气,其中蘑菇的气味十分鲜明。经一夜萌动滋生,各种蘑菇纷纷拱出地面,它们散发的菌香被上层秋雨带来的凉气压抑,无法向上扩散。源源不断的菌香宛如一层可掬可舀的雾气,贴着地面缓缓弥漫开去,渐渐掩盖了腐殖土的气息。
我把这种刻骨铭心的森林体验叫做自然奇迹。每当此时,我无比感激自然万物,感激它们在亿万年进化长河付出的漫长艰辛的适应过程;无比感激自然科学家和自然作家,他们的著作滋养和指引我每一步走得更坚定有力;无比感激热爱森林的父母对我从小到大潜移默化的影响,使我最终选定了生态写作的道路……我木讷笨拙且已过黄金年龄,但又无比幸运,至少还能在森林中游历十年,写上十年。
对了,茶叶筒里还有一朵林地花脸蘑,学名粉紫香蘑。干品气味很浓,有甜丝丝的橡果味。
2010年9月,同王老师一道去险桥。刚进暗针叶林林缘的杨桦林,四下张望,各种蘑菇像躲藏在落叶草丛中五颜六色的宝石,闪动着润泽的微光。有白银盘、象牙白蜡伞、粉褶菌、金褐伞、平菇、绣球蕈、黄毒蝇鹅膏菌、尖顶地星、粘盖牛肝菌等许多美丽的蘑菇。
那天最吸引我的是一环又一环由淡紫色蘑菇和乳白色蘑菇形成的蘑菇圈。乳白色蘑菇叫烟云杯伞,有柔和的干朽木气味。淡紫色蘑菇就是粉紫香蘑,色泽有藕粉色或丁香紫色或淡肉堇色。蹲下闻闻,一丝淡香幽悄入鼻。咦,这气味仿佛很久以前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我索性趴在地上深吸一口,一股馨香猛地闯入心底,记忆深处一道尘封已久的门蓦然开启……这气味太亲切太熟悉了!
三十五年前,我在生产队当副队长。那年开春队委会决定种十亩小麦,过年分给社员家包饺子。冬初时领五个社员去磨米房磨稻子给社员当口粮,白天黑夜连轴转,足足磨了七天七夜,浑身都是稻糠,人都快熬垮了。最后一天磨那十亩地收获的小麦,当热乎乎的新面粉从磨面机里流淌出来,一股令人愉悦……不,哪是愉悦,而是令人“振奋”的小麦粉香气满屋飘荡。那时候一年到头见不着白面,人都馋疯了。当时人人喜上眉梢,空气中都洋溢着过年的喜庆气氛。见大家高兴期盼的劲头,我心头一热,冒着被撤职的危险,擅自决定称出十斤新面让房东大嫂发面蒸馒头。第二天馒头出锅,捧着雪白的大馒头一口咬下去,一下子香到心里,我一口气吃了五个。那天装车的人都疯了似的有使不完的力气……唉,蘑菇的香气唤起了我青春时代那难以忘怀的温暖记忆。
我小心采下两朵粉嫩嫩的蘑菇,一朵放入标本盒,一朵拿在手中,不时在鼻端嗅闻。突然,走在前面的王老师停下脚步,叫道:“野蜂窝!”
我登时打个冷战。前几天遭挂在树枝上蜂巢中的草蜂(虎头蜂)螫刺,火辣辣疼。第二天右手肿成一个大馒头,几乎难以握笔。
急抬头看去,大吃一惊:地雷蜂!
地雷蜂是一种地居蜂,筑巢于地下,体圆多毛,个体较大且作战凶猛,常集群攻击入侵者。少年时曾触怒过一窝地雷蜂,当时被闷雷般轰鸣的蜂群包围,眨眼间头部被同时螫刺五处,就像被烧红的缝衣针刺中,灼痛难当。
前面的王老师显然不知此蜂厉害,竟无走避举动,反倒小声说道:“你看,蜂窝刚被蜜狗掏过。”说着往旁边让一步,“好好看看,这事以后对你写作有用。”
前方五六米处,一束穿透树冠的午后橙黄色阳光中,有缭绕旋飞的金色光团。十几只野蜂快速飞舞,发出愤怒的嗡鸣,似在搜寻天敌。在一株榆树根部的地巢已被掘开一个坑洞,新土散落四周。蜜狗又叫黄猺,学名青鼬,身形比中型细犬略小,属凶狠机敏的食肉动物,能猎杀原麝和半大狍子。由于它倚仗毛粗皮厚,常上树或掘地侵犯蜂巢盗蜜,俗称蜜狗。这次它掘开地面向深处掏挖时,被地下交错的粗树根阻挡,只好半途放弃。看样子,它刚离开不久。
正欲拍照,忽见一个小光团陡地拔高,径直向我冲来。王老师没动,我亦不能跑,当时唯一的反应是不能让它近身。情急之下,只得将指缝间夹着的蘑菇朝它掷去。
蘑菇划了个弧线从野蜂身边掠过,穿过旋舞的蜂团,落在被损毁的蜂穴旁。蜂团嗡的一声炸了营,狂飞乱舞。
“天哪,闯大祸啦,快跑!”
我撒腿便跑。真难为61岁的王老师了,被我的恐惧情绪感染,也随我开跑。跑出十多米,未见野蜂追来。喘息稍定,发觉镜头盖不见了。前几天为躲避草蜂螫刺,已跑丢一个。这个是500长焦的镜头盖,丢了实在心疼。没法子,脱下厚迷彩服裹在头上,战战兢兢重回凶险之地。在我眼里,蜂巢无异于虎穴狼窝。
奇怪,太奇怪了!蜂巢坑洞四周异常安静,无一丝愠怒嗡鸣,无一只飞舞蜂影。前后不超过5分钟,那些可怕的怒蜂都哪去了?
果然,镜头盖遗落在地上。我奓着胆子挪蹭过去,一边盯住蜂巢洞,一边俯身够回镜头盖。蜂巢四周依然十分安静,那朵粉紫香蘑在坑洞内,离树根夹缝中的洞口只有十几厘米。由于摘下已有一段时间,它的颜色从当初的浅丁香色褪变为污白褐色。然而它香气依旧,可隐约闻到一丝特有的柔和的新小麦粉味道。
为弄清楚地雷蜂莫名息怒的谜团,不死心的我又用外衣把头脸包缠一番,硬着头皮爬行靠近蜂巢——啊,野蜂还在!只不过一个个或安静地趴在地上,或缓缓在洞口内外进出。总之,在我的印象中,它们仿佛中了一道神奇的咒语。陡然收起杀心,安静下来。
粉紫香蘑的气味清晰可辨。难道,是蘑菇的奇妙香气安抚了它们躁动的情绪?
这神奇的咒语绝不是蜂王的命令,而是森林中无数自然的灵咒秘语之一。蜜蜂具有感知花蜜与花香的灵敏嗅觉,这道神奇的咒语只能是粉紫香蘑那奇妙的香气,众多野蜂感受到了菌香的魔力。
我索性甩开畏惧站了起来,招呼王老师来观看这个自然奇迹。这个资深专家也连连称奇,同时肯定了我的猜测。
蘑菇太神奇:能让人癫狂,也能使野蜂镇静;能治病救人,亦能促进森林繁盛;难怪有人把美丽的蘑菇圈叫林中仙女的圆环。
去年雨水多,最多只晴三天便下雨,蚊虫小咬大量滋生。往年拍摄蘑菇,按快门时手背上叮三四个蚊虫是常事。今年它们格外疯狂,按快门时手背落一层黑乎乎的蚊虫。入秋后蚊虫体色转成黑褐,像小魔鬼营营营径直飞来,落下就叮,下口凶狠,让我吃尽了苦头。
有一天,王老师蹲下找垂头虫草菌,顺手捻来两朵纤细的小菇,说:“给,蒜味小菇,抹在身上能驱蚊子。”
结果,那天不但把烦人的蚊虫赶跑了,晚餐还用蒜味小菇炝锅,炒了一个美味牛肝菌加嫩里脊片。此菌欧洲叫黑人头牛肝菌,馋嘴的人认为它是牛肝菌中的极品。可食用牛肝菌的典型气味是榛子、核桃等坚果香气。这种蘑菇在坚果味的基调中焕发出泥土的芬芳。
第十三课?秋末·松鼠战林鸮
进寒葱沟3000米左转300米,在原始红松林深处,有一个打松塔团伙的宿营地。一个宽大的棚屋支架,两铺可睡30人的对面长炕,灶台、烟囱、厕所,还剩下一垛两立方米的劈柴。四周照例遗弃着这类旧营地特有的破衣烂衫、碎碗漏盆及堆积如山的松塔屑。十年来,长白山保护区及周边连续大规模进山打松塔创收,每年约十万人次,广的原始林和人工林中到处都有这类营地残留。深山里还有从树上掉下摔死就地掩埋的民工坟茔。这类坟墓用木刻楞垒砌,像一座座低矮的木塔。
用半天时间收拾垃圾,在柴垛一角辟出我的第二个林中写字台(第一个在二道白河边蛇谷附近)。每天带上午饭沿林中小路到这里“上班”。一个月后,天愈来愈凉,几天前下了第一场雪,正午时分才能坐下写字,余下时间林中漫步。
秋末冬初的原始林是一年中散步的极佳时节,叶落草枯,各种动物无处隐身,影踪毕现。一阵嗞嗞嗞的尖叫牵去我的目光,两只棕背头挨头、肩并肩在打架。这两个体重仅20克的小鼠尖叫声竟这么大,而且全身心投入厮杀,我近前拍照仍撕咬不止。母鼠有杀死相邻领地其他幼鼠的习性,公鼠亦杀死外面的幼鼠以图与母鼠交配。从季节上推断,厮杀行为当属前者。今年是鼠类大繁殖年,母鼠可产40只幼仔。它们如果没有松子等林木种子可吃,来年一二月闹饥荒时,便开始挖掘一条细长曲折的雪下地道抵达幼红松根部,绕圈啃食甜丝丝的树皮充饥。早春时见过许多一人高的小松树枯萎死去。近前细察,原来环根部的树皮全被啃光,露出白茬,春天幼树复苏所需营养和水分的输送通道被拦腰切断。
有一天,我从写字台边信步去林深处的头汊河畔,那儿有一株又细又高的枯冷杉,上部长满干透的刺蘑,远看像挂了满树的黄色干花。两天前曾见松鼠妈妈在树上采摘一朵朵干刺蘑卷。自然风干的刺蘑有股干爽的林地土壤与淡松香的混合气味,想必是松鼠在寒冬里的酥脆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