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狐狸的微笑:原始森林里正在消逝的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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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蘑菇课(9)

突然,丛林深处传来一阵尖利的惨叫,声音高亢刺耳,夹带嘶哑音,一声比一声急迫。流露出极大的痛苦并含有紧急求救的意味,很像濒死前的绝叫。

我循声拼命赶去,生怕那尖叫陡然中断,那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当接近惨叫发生地时,前方猛地爆发一片激烈声响,拍打树木的砰砰啪啪声,暴怒中的嘶嘶怒叫,扑棱棱的迅疾蹿跳,呜呜呜的粗重短吼,与那个凄惨的尖叫混杂在一起,响成一片。

出大事了!脑海闪过一个念头。相隔两棵树,已望见那株长满干刺蘑的枯冷杉。

不好,是松鼠一家!

带着这个不祥的预感从树后探出头去,顿时被眼前的厮杀场面惊呆了。

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头扇动宽阔双翼的长尾林鸮。它的举动非常奇怪:一边发出呼呜——呼呜——的短促低吼,一边忽上忽下在繁密的树枝间穿插飞旋,翅膀用力打在枝条上发出啪啪脆响。树上地下,数只松鼠不停蹿跳,怒叫示威。大鸮正全力追捕一只蹿腾跳闪的灰松鼠,两个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林鸮转弯低冲上升的速度罕有的凶猛快捷,松鼠的跑跳腾挪也少见的机灵多变,双方上演着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追捕大战。眼看松鼠被对手逼上树顶,它纵身一跃,跳进旁边一棵红树的树冠层。林鸮立刻绕树冠飘移半周,寻到枝丫稀疏的缺口,两翼向后背折叠,哗喳喳刮碰着枝条向前猛扑。松鼠即刻从另一端露头,发力猛蹬腾空而起,飞降到六七米开外的另一棵树的树枝上,沿枝干绕圈飞奔而下。此时林鸮已从树冠中脱出,举翅荡下,双爪将搭还未搭上猎物的那一瞬,危急中松鼠吱的一声尖叫,疾闪至树干后,蹬树急跃,从强劲的钩爪下脱出,跳到地上,钻进一片密匝匝的灌木丛。

这时,令我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由于这场追捕扣人心弦,谁也没注意到另一只松鼠已从地面飞蹿至旁边的树上,当那只被追猎的松鼠发出尖叫的瞬间,它腾身凌空跃下,在蓝天的衬托下,它那乌黑的剪影像一柄弯曲的飞镖,在空中划过一道灰蒙蒙的弧线,冲至少比自己体型大8倍的林鸮一头撞去。

那大鸮刚刚在树杈落脚,突遭凶猛撞击,嘎地失声惊叫,头上炸起一蓬乱毛,身体发生侧翻,似断了线的风筝,歪歪斜斜掉在地上。由于距离很近,我看得清清楚楚,在撞击即将发生的刹那,松鼠竟在空中弯曲身体,四爪齐出,试图挠抓大鸮的后脑及颈根,不料对方被撞开加之头颈覆羽柔滑细密,只揪下一簇羽毛,而后它也随对方一起摔了下去。

我大吃一惊,后脑是所有动物最难防范也是最致命之处。这只以小击大的松鼠选择这个部位发动攻击真是个聪明之举。

嘶喳——

它发出一声尖叫,立即翻身跳起,后背银灰色针毛随快速运动发出一波波亮光,是穿银灰坎肩的松鼠妈妈!

此刻,旁侧的树上,又出现两只喳喳大叫的松鼠。听到它的叫声,加上先前脱逃的那只,一家四口齐齐上阵,嘶嘶怒叫,从不同方向勇猛地朝在地上拼命拍打翅膀的大鸮冲去。惶急中大鸮拔地而起,双翅拍打树枝发出砰砰啪啪一片爆响,在密集的树木枝丫中直撞出去,飞上一棵百年老山杨。

这时,我面前的树干后突然冒出一只松鼠,冲我喳喳喳狂吠。呵呵,这小家伙杀红眼了。念头及此,其他松鼠齐齐回头,看清有外人加入,随即一哄而散。面前这只也嘎咕咕一声叫,转身开溜。

不知何时,最先听见的那拖长的惨叫已经停止。森林重新恢复平静。抬头望向老山杨,在树身裂开的一个宽缝隙中,那头鸮像个大树瘤呆坐不动,瞪着一双怔怔的大圆眼,似乎还没从突如其来的打击中清醒。是呀,换了谁都想不开,兔子打狼,这不是把老天爷规定好的一物降一物的法则给颠倒过来了么?!

而我,一个原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清醒的旁观者,仍然沉浸在刚才那场丛林大战的震撼中无法自拔,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场舍生忘死的战斗。若不是亲眼所见,说破天我也不会相信,弱小的松鼠胆敢向强大的天敌发动疯狂的自杀式攻击?而且选择的攻击角度和部位那么致命!那是多么强烈的母爱,才能激发出如此巨大的勇气,从而创造出真正的奇迹!

作为一个以野生动物和原始森林为对象的写作者,我是多么的幸运和幸福,大自然中的动植物偶尔会展现进化得来的生存奇迹,而当这个极为珍贵的奇迹发生时,我在现场!

但是,我骨子里是个慢火细炖的写作者,永远当不成摄影家。当事件突发时,我右手一直掐着的装有长焦镜头且拨在动作档的相机,还事先启动了连拍模式。好,现在拍那个木瘤般呆定的鸮罢。“呆”不是贬义词,而是真实写照:无论我怎么拍,它都一动不动。最后我拍腻了,大声恭请它换个姿势,人家依然不动。无奈之下,只得在小路边树干的枝头挂一只手套做标记。当向它挥手道别时,它依然视我如无物,呆坐不动。

林鸮栖身的那道宽裂缝正好容纳它的身体,周边的树皮颜色纹理与它的毛色羽纹十分的相似,估计是它经常守候猎物的瞭望点兼出击制高点。做标记为了再来观察它,此外还为了记住这个奇迹发生地。我把这个路标叫做:松鼠战场。

当晚夜不能寐。那一声声惨厉的尖叫一直萦绕脑际,正是这叫声招来松鼠一家与大鸮拼死作战。它们本是五口之家,而我只看见四口。八月节当晚,鸮窝树有一对林鸮现身,今天却只出现一只。种种迹象表明,先有一只松鼠落入林鸮利爪并被带到隐蔽处。家人听见它的濒死尖叫赶来营救,与前来阻击的另一只鸮发生战斗,而我的出现平息了战火。那头被松鼠妈妈舍命撞翻的大鸮落在树上不走,根本不是被撞昏了头,而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为同伙赢得杀死并藏匿猎物的时间。它以它的“呆相”相当成功地蒙骗了我这个凯子。唉,我曾同它两度遭遇,上次它极力恫吓,这次它假呆真骗,两次表现都十分完美。而我,一个所谓的万物之灵长则丢尽了脸面。

后来,我向多位经验丰富的动物学家和过去的老猎户讲述这段经历,他们均认同我的推断。

有人问我写东西是不是猎奇?不是猎奇是神奇。不是我的文字神奇,是野生世界无比神奇。

2009年的11月30日,我搬到小镇最南端好友借我的新房。第二天醒来给众多亲友发出一则短信:“晨曦中醒来,一只双翼镰刀状的燕隼从阳台上方半米处掠过,薄雾中长白山主峰隐约可见。楼侧的小河有绿头鸭、河乌、麝鼠、针尾沙雉、灰鹡鸰当邻居。橙粉色阳光入窗,今天是响晴天。心情大振,打算饭后沿小河上行散步……”给亲朋好友发短信是我消除寂寞的办法,这次心情却在亢奋中。

稍顷,亲友们热烈的回信纷至沓来。

早饭后,蹚半尺深积雪进寒葱沟。三五只太平鸟在高高的山荆子树顶吃剩余的干浆果。有几只鸫没有南迁,仍在老地方居留。一只在枯杨树上当当当凿洞的大斑啄木鸟不经意间把一串木屑撒到我头上。嘎——嘎,有松鸦在远处鸣叫。五只黑头蜡嘴雀飞来飞去,其中一只在树上歌唱,歌声婉转悠扬。藏在树干后吹口哨与之对歌,往复数遭,它竟飞来探视,在枝头久久不去。一只黑色大鸟在蓝天飞过,咯喽——咯喽——一边飞一边叫。这是只居住在林中矮崖上的老乌鸦,正赶往头道白河边的垃圾场吃早饭。在紫貂卫生间看见紫貂遗下的新粪条,只要有唾手可得的小型啮齿类动物,紫貂不会花大气力捕杀松鼠。

一会儿跟着狍子的纤巧足迹疾走,一会儿与黄鼬活泼泼的足迹链同行。看见狍子的尿迹,它撒尿不像人那样斜出,而像漏斗倒油那样直下,在深雪中浇出一个直通通的小洞洞。可惜没看见过松鼠撒尿。冬季里阳光暖和时,松鼠会在9点左右出来取食,下午1点再出来一会儿,大雪天则一两日不出门,靠储存的干蘑菇充饥。入冬以来,我或者闷在家里写东西,或者去很远的山上看狍子,今天能看见松鼠妈妈么?

沿途的雪地上,松鼠的新鲜足迹随处可见。一跳一跳的呈倒八字,两只后脚在前,一双前脚在后,跟野兔一样。还有大尾巴摆来摆去的扫帚状轻拂浅印,近看,针毛细痕历历可数。

行至松鼠副巢处,咕咕,一声带喉音的轻叫。一只松鼠从地面跳到树上,叉开前肢,竖耳瞪眼,机警地盯着我看。少顷解除警戒,开始飞快地用小嘴清理两只前爪上的松脂。又抬头看看,见我还在,咕噜噜——发出音阶由高转低的抱怨,似轻轻的柔声。好像在说:干什么老盯着我看?起身直立,只一动便攀上头顶枝干。当它飞快展露腹部那一瞬,被我看个清清楚楚:雪白的腹面茸茸纤毛干净洁白,无丁点污渍。还有……它没有小鸡鸡,是女生。沿树干上行时,后背有银灰色浅波一闪一闪起伏。

是它吗,穿银灰色坎肩的松鼠妈妈?还是它的女儿?新一代穿银灰色坎肩的准新娘?

目送它快速升至树顶,又一反常态地跳到我身边这棵树的树冠层,在我头上来来回回兜了两圈,似在打量一个记不起名字的熟人……两年来的观察,从未见过松鼠有这种举动,见了人它们往往跑得越远越好。

它是那年冬天我遇见的第一只松鼠,毛色光鲜、身体健康、举止优雅、充满活力。再过一个月,它将进入婚配季。这位美丽的新娘身边将簇拥着十几个精力旺盛、咕咕大叫的热烈求婚者,它将挑选多位好小子做新郎,逐一与之携手入洞房。不是为了满足情欲,而是为了使卵子成功受精,生育更多健康后代。那时候,沉迷在极其兴奋、极为忙碌的蜜月中的它,应该顾不上羞羞答答遮遮掩掩,拒绝我这个看上去彬彬有礼、内心却狂跳不止的异类,在可接受的距离参加它一个接一个稍嫌匆忙的婚礼……《黑龙江兽类志》上说,灰松鼠第一次发情在每年的一二月间。当时,我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亲眼目睹松鼠在早春时欢闹的婚礼。

现在是2011年3月中旬,我在给这篇超长的散文收尾。去年大年初四和今年情人节当天,我两次特意从省城早早赶回长白山,在原始林的深雪中十几次跋涉,都没有看见灰松鼠求偶交配的场景。倒是有一次在深山里,看见一棵老橡树高高的树杈上,一块圆形的菌类在天际闪闪发亮。王老师说,那是香栓菌,有异香。据说北美红松鼠追逐求偶时,雄性要把雌性赶到地面交配。灰松鼠在树间横杈上即可交配,行事时大尾巴像面朝天竖起的小旗,随着它的颠动在空中急剧地抖擞招摇……但愿有一天我能有幸看到这个场面。

去年5月初,在寒葱沟环区公路上行走,忽听嘎——嘎——嘶哑长鸣。这鸣声特别像凤头麦鸡的长叫,来自头汊河边。猫腰悄悄靠过去,忽然叫声又起,来自前面小山冈。抬头张望,见两只黑啄木鸟的身影在一株老枯杨左右时飞时落。当时正是飞鸟归巢的黄昏,看来这对老朋友已选定这个新巢址了。

松鼠家庭人丁兴旺,地盘已扩展到环区公路东边宝马林场的次生林。但这里的树木曾遭林场砍伐,镇里的居民也年年盗伐当作烧柴,而且一年比一年严重。我担心它们在这里居住将一年比一年艰难。

那窝长尾林鸮还在老地方居住。十几天前,刚进寒葱沟原始林,看见一只鸮安稳地栖在树杈上,闭着双眼似在打盹儿。我围着它转来转去半小时,拍下二十几张照片。它一直端坐不动,只偶尔微眯一只眼瞧瞧我,再仰头朝向天空,让阳光烘暖那张圆脸,随后又沉沉作冥想状。

王老师说,长白山西南坡比我们北坡温暖。早年曾见过一搂多粗四五米高的大榆树枯桩上,长满一层层的榆黄蘑。远远望去,在阳光照耀下像一座光闪闪的黄金塔。这些年地球变暖,森林一年比一年干燥,蘑菇数量明显减少,不知还有没有这么辉煌的蘑菇树了。我得去西南坡走走,了却这个心愿。

考查了三个秋天,写下十多万字笔记,断断续续写了很久,这篇长文仍未写完。美丽而又神秘的蘑菇世界,是我终生向往和关注的自然领域,蘑菇比花朵更贴近土地,是原始森林中的绝美造物。地球上80%的植物依靠菌根菌繁盛生长,没有蘑菇就没有森林。我彻底被蘑菇世界迷住了!随着观察和思考的深入,我将不断增补修改此文,力争达到我心目中的尽善尽美。当然,蘑菇宝盒依旧会在案头陪伴我。

对了,我仍将去拜访那株300年的老橡树倒木,年复一年……

写到这里,我又一次打开蘑菇宝盒,里面又飘出梦幻般的干爽林地土壤的奇妙气息。

(2011年4月11日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