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跑了一阵后,我放缓脚步,小偷似的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悄声疾走。还好,它没有乘胜追击。走出一里路之后,紧张的心情才放松下来。这时,一轮圆月已升至半空,整个山林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小路两旁的枯草丛和落叶层中,不时有簌簌奔蹿的响动。今年收山,蘑菇、核桃、松子、越橘、蓝靛果、榛子、五味子,只有托盘(悬钩子果实)和软枣子(野生猕猴桃)不收。收山年份一到,林蛙、松鼠、花栗鼠、花尾榛鸡、星鸦及各种小型啮齿类动物像棕背、红背、林姬鼠、沼泽田鼠、黑线姬鼠等数量猛增。它们的天敌——各种猛禽和鼬科动物数量也随之大增。长白山是各种鸮类的大本营,大约有14种,从最大的褐渔鸮到最小的红角鸮。刚才对我发火的那一对从个头和身高看,是长尾林鸮,这种鸮在长白山分布数量远大于其他鸮类。它们大量捕杀各种专吃林木种子的鼠类,辅助食物为大型害虫如蝼蛄及虱蝇科昆虫;此外还有少量蛙类及体质较差易于捕捉的小鸟,偶尔追捕老弱病残的松鼠和花尾榛鸡。这种淘汰法则从客观上维护了松鼠和榛鸡的种群健康。
第二天我重回昨晚鸮影现身地点,取回丢在那儿的背包。见两株高高的红松树冠顶端,各有一个大大的碟形蓬松巢盘。看来,这里是这对夜鸮的家域。白天还好,它们一般躲在树杈上休息。到了夜晚,这一带便成了人家的天下。松鼠们自然知道这里住着一对可怕的邻居,在夜晚来临前早早回到巢中安歇,避免和天敌照面。我哪里知道这些森林中的无形规则,破了人家定下的规矩该当受罚。
第十一课?原始林地·蘑菇世界的真谛
生长灰树花的那片森林是一座橡树红松混生林,全是遮天蔽日树龄在两百年的大树。人仿佛置身于树木巨人的世界,肃穆、宁静、阴凉、疏朗。林下杂木、灌丛稀少,走起来省力,目光能望出很远。哗啦一声轻响,两只狍子的暗黄身影窜进林深处,白屁股像白灯似的闪闪远去。眼前出现一个小水洼,四周的淤泥滩遍布狍子纤秀的双蹄瓣足迹。近前细看,淤泥上有几处被蹄子刨开的泥痕,黑色湿泥中,零星散落着刚磕开的松子壳和完整的松子。
哦,这是狍子无意中暴露的一个小小的食性秘密:它们来小水洼喝水,喝完水顺便偷几粒松鼠埋藏的松子。这几处刨开的浅坑中都有松子壳,可看出狍子的嗅觉多么灵敏,松子的松香又何其浓郁。水涨水消,淤泥把松子封盖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还是被狍子循着气味准确地一一找到。
森林里蕴藏着多少这样大大小小的秘密啊?那么,蘑菇世界呢?
再往密林深处,落叶层越来越厚,多年沉积达四五厘米至八九厘米。林地上开始出现一行行一列列笔直整齐的矮树和幼树。奇怪,是谁走这么远钻进深山老林里种树植树呢?
王老师拨开树下的浅落叶层,露出一长条矮矮的深黑褐色垅台。抓一把土揉捻,原来是潮乎乎的朽木渣粉。树木种子无法在年年累积的落叶层上生根发芽,只好在腐朽成渣的倒木上扎根生长。
我灵机一动,请王老师带我找一棵老倒木。
这是一棵300年树龄的老橡树倒木,巨大、黝黑、死气沉沉。外部的树皮和木质部已一层层剥落、腐朽,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壑。青苔群落的形状像活的生物,条缕成片地沿树身上部极缓慢地向下蔓延。一团团蕈蚋在秋阳中轻盈旋舞,仿佛从树身裂缝冒出的一缕缕金色烟雾,给这个阴沉沉的物体带来一丝活气。
王老师52岁的那年春天,山上刮了一场大风。大风过后,王老师看见它倒下了,至今已过去了10年。当我提出要找一棵橡树倒木,实地观察菌类对倒木的分解作用时,王老师把我领到这棵他最熟悉的倒木身边。
年轻时每当看见倒木,会觉得那是一曲感伤的挽歌。如今认识大变,它是无数生命的摇篮。
看见它的第一眼,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一定要和它交个朋友,年年都来看望它,在它身边坐一坐,数数它身上又长出哪些小树苗?又新搬来哪些小房客?新长出哪些蘑菇?野猪和獾子是否曾来这里觅食?白眉鹀和黄喉鹀是否在倒木树冠零乱的枯枝中搭窝?
森林中的一棵大树倒下,对它周围大大小小的动植物是件大事。它在繁密的林冠中开了个天窗,平时郁闭在阴暗中的幼树们得到光照,笑呵呵抬头向阳。同时这里也多出一片林中空地,来这儿晒太阳的野猪和狍子,还能利用倒木的遮蔽找个放心的过夜之地。各种昆虫和小型啮齿动物们,在这里找到了新的栖身之所,尽管它们许多是有害的,却是森林食物链的一部分。它还是各种草木生根发芽的温床,林木种子落在厚厚的落叶层上,因无法接触土壤会发生干粉或霉变,却能在腐木上生长。
当然,我最关心倒木上生长的各种木腐菌。
森林参与分解倒木有以下几种力量:虫蛀鼠咬,风雨剥蚀,苔藓消解,大型动物翻掘觅食,草木依附生长,真菌分解。其中,真菌起到了最主要的作用。
这天在倒木上记录的菌类有:七个较大的木蹄层孔菌、多簇黑盘菌、皱盖光柄菇、苔藓小菇、晚季小菇、琉璜菌、香菇、簇生延丝伞、齿菌微皮伞、黄小蜜环菌、铦囊蘑、轮纹韧革菌、囊孔菌、卧孔菌、云芝、肉色栓菌、韧革菌、炭球菌、安络小皮伞及两种黏菌。
橡树倒下后第一年生胶陀螺(此菌有微毒,抗癌,用碱水洗泡后凉拌是一道美味,食用以半斤为限);生两年胶陀螺后,第三年生香菇和榆耳;第四年生冻蘑、榛蘑;冻蘑可连出三至四年,香菇则零零落落出五六年。王老师曾连续几年在这棵倒木上采收冻蘑,最好的年份曾一次采上百斤。在出冻蘑的同时,香菇转至树冠部分的枯枝上生长。倒下七八年后,橡树的树皮脱落,树身也没劲了。这个“没劲”指的是树身糖分等营养物质已被那些蘑菇吸收,所以橡树上生长的蘑菇最好吃。八年后,倒木上开始生长各种木腐菌、苔藓、地衣等,进入加速腐朽阶段,以上列出的22种菌类大多属木腐菌类。50年后,这棵倒木基本分解,树身上生长一排蓬勃整齐的幼树。现在这棵倒木上,已生长出山茄子、九重楼、白花碎米荠、草芍药及禾本科植物;灌木有东北茶藨子、疣枝卫庐、刺五加等;幼树植株有椴、桦、落叶松和云杉。无疑,经过一个世纪的竞争,那株高不及一拃碧葱葱墩实实的云杉将成为这片空地的主人。
蘑菇世界展示的秘密令我惊喜,这就是我苦苦找寻的森林真谛。
山里春季多风,一场大风过后会有许多老树倒下,尤其过熟林中风倒树更多。心疼之余,仔细察看每一棵倒树,发现它们的根部、内部或下部都有根腐和枯朽情况,而且都有菌类侵蚀痕迹。在健康年轻的树木身上,木腐菌根本无法立足。它们专门挑选老朽孱弱的活立木、枯木、倒木、残桩建立新的群落,开始缓慢的腐蚀分解过程,最终把它们逐渐清除。这样便给松鼠、星鸦等动物播种的新生树苗腾出地方,森林自身完成了新老更替。
蘑菇还会给病树动手术治病,这是它们的又一神奇之处:在原始林,经常能见到有些正值盛年的树木的侧干或旁枝或分杈上生长菌类,原来那地方大片染病和出现病灶,遭到真菌侵蚀。这是个漫长的剥离手术,菌类会慢慢把生病部分腐化干朽剔除,使健康机体摆脱坏死部分,继续茁壮成长。
秋叶,秋叶,无尽的秋叶。这是深秋原始林中的特色。梭罗曾在他的笔记中写道:“踩在这些新鲜、薄脆与沙沙作响的叶子上,是多么的令人欢愉……树叶完成它们的生命之旅!它们曾经在高处飘摇,现在心满意足地回归尘土,平躺在地面,宿命地在树根旁安眠与腐朽,馈赠下一代同胞以营养……所有的橡、槭、栗与桦的叶子,都混在一起!都准备奉献一叶之宽,增厚一寸之土。我们因它们的腐朽而更加丰饶。”
他提到的“我们因它们的腐朽而更加丰饶”,背后隐藏着蘑菇的功劳。翻开林中厚厚的落叶层,会看见白色、橙色、黄色的缕缕菌丝,像密网一样丝丝络络缠绕覆盖在下层腐叶朽枝的表面。菌丝是蘑菇的地下之根,是大型真菌的常态形象,也是分解森林落叶层的最大功臣。林木的落叶是森林土壤有机质最经常也是最大量的来源,将它们分解消化之后才能增加土壤肥力,营养物质才能被植物吸收利用。土壤中的真菌、细菌和放射菌,在变形虫根足虫类、滴虫类及蚯蚓等土壤生物的共同参与下,昼夜不停分解腐化枯枝败叶。菌类的地下菌丝是效率很高的清洁工,把植物上脱落的废物转化为肥沃湿润的腐殖质,成为新生植物的营养基。
老话讲:长白山三件宝,人参貂皮鹿茸角。实际上,我居住的长白山北坡还有两宗宝,一个是昔日珍珠门河口所产东珠,一个是两江附近金银壁的产金地。如今珠蚌灭绝,金矿枯竭,三件宝也日渐珍稀。当第一次看见裹在苔藓包里新采挖的野生山参时,立即为它飘逸灵动的舞蹈造型赞叹不已。野山参形态上有很多好听的俗名:跨海、龙爪、金蟾、闹虾、狼头、公鸡、双胎、凤头,等等,虽无缘得见,但可据名联想。唯独眼前这苗舞蹈参,其姿态的舒展曼妙,恰似一个跳飞天之舞的窈窕女郎。再细细端详,发现它从芦头到全身到每一根细小的根须上,长满黍颗大小微带光泽的圆粒。老挖参人告诉我,这叫“珍珠疙瘩”,这苗参有60岁左右。
那天看了五苗参,有四苗长有这种珍珠疙瘩,一苗没长。挖参人说,两苗一样大的山参,长珍珠疙瘩的比没长的分量重1/3,营养物质多2/5。他没法解释其中的道理,只是说:挖参时扒开黝黑油润的腐殖土,总能看见地下山参丝丝相连的细长根须四周,有许多或细线或绒绺的白色絮状物,这种絮状黏挂在山参的根须上,深入并融进黑土中,渐渐消散无形。
多年来,在我心中,野山参上的珍珠疙瘩一直是个谜团。
有一天在倒木上小憩,我向王老师问起这个野山参之谜。
王老师没正面回答,而是反问我:“你知道我们脚下的土壤里有什么吗?”这个我知道:土壤基本是粉碎的岩石微屑和腐殖质的混合物。一把泥土中有7亿个细菌;比细菌略大的三种单细胞原生动物,包括560个纤毛虫、4.2万只变形虫、90万条鞭毛虫,它们以细菌为食,自身又被较大一些的上千只的线虫、螨、原尾虫(即原始的跳虫和缨尾虫)吞噬。此外,还有众多以原尾虫为食的小蜘蛛,会飞的昆虫的幼虫和若干蚯蚓、蚂蚁等。
这时,王老师说出一句令我震惊的话:“原始林地下到处都分布着真菌的菌丝,菌丝体才是真菌,蘑菇是真菌的繁殖形式。这些菌丝和你说的那些土壤微生物、小动物们一起,组成了一个复杂庞大的地下生命之网。”
“菌丝体好像和树木有关?”我有些不确定。
“对,菌丝与树木等各种植物的根须形成菌根,这样的菌类叫菌根菌。它们帮助树根吸收水分和各种营养物质,同时从树根上吸取一点含糖的树液当养料,与树木共生共荣,是森林繁盛的大功臣。”
在关键处指点迷津,这才是良师益友。我知道,王老师在告诉我一个蘑菇世界的最大真谛。
去年在林中漫游时,我多了一个习惯:喜欢在一个地方久坐不动,一边聆听森林中的各种音响,一边深思大自然种种奇妙的事情。菌丝在树木地下无数最小的根须上缠绕扩展生发,起到了根毛作用,大幅增加树根面积的深度密度和广度,增加树苗成活率和抗病抗旱能力,而且从小到大都将与之相伴。从热带森林到温带森林,有数不清的菌类属菌根菌。它们与绝大多数乔灌木或其他高等植物的根系有着共生关系。菌根可同化土壤中的含氮物质,把氮素转给植物。当森林土壤中的氮、磷、钾等元素低于适宜含量时,幼苗幼树的菌根高度发展,吸收的以上元素数倍于不具菌根的幼小植物;而植物短根愈多,菌根愈发达,苗木生长愈高,总重量愈大。即使菌根死亡,菌丝体分解,仍释放出营养物供树根吸收。
温带森林的蘑菇春生冬逝,生命短暂。但菌根在地下年年萌发、代代兴旺。
由于菌根生长期与植物根茎活动期同步,因此对森林发育成长有重大促进作用。当有些蘑菇发育成熟时,菌褶两侧或菌管内壁上的子实层也开始成熟,从担子上向外弹射孢子。还有的菌类孢子的传播要借外力帮忙。于是轻风和雨水、蕈甲和蕈蚋等各种昆虫,还有松鼠、野猪、刺猬、鼯鼠、熊、狍及许多鸟类,纷纷传播蘑菇的孢子,这是大地母亲多么巧妙的安排。
当然,珍珠疙瘩之谜也迎刃而解,它们是菌根菌与山参根须的连接点,有十几种菌类可与野山参形成菌根菌。
原始森林里蕴藏太多神奇、太多奥秘,唉,我只读到她一个隐秘而温存的唇语。
25亿年前,地球上诞生了最早的真菌与藻类,两者结合生成苔藓和地衣。它们依附在石头上汲取营养生长,慢慢把石头表层碎化成微小颗粒,制造出地球原始土壤。经过近20亿年的累积,这种土壤形成的土地迎来了5亿年前地球上诞生的第一批裸子植物。同样是苔藓和地衣,还帮助5亿年前从海洋登上陆地的第一批节肢动物站稳脚跟,为它们提供窝巢、藏身之处和食物,使节肢动物逐步征服陆地。后来,节肢动物进化为形形色色的昆虫,它们与各种开花植物互惠互利,构成了大陆上繁荣的绿色地貌。所有的陆地植物与海洋中的矽藻一起释放氧气,使地球形成20%以上氧气浓度的大气层,各种动物拥有了生存的有氧环境。随后,这种由各种植物组成的丰饶大地,又迎接并养育了陆续从海洋登上陆地的动物。众所周知,有些小型恐龙进化成了鸟类;而众多哺乳动物中的灵长类,最终成为人类的祖先。
今年,是我来长白山的第五年,觉得自己的创作开始“上路”。这个“上路”指的是体验与阅读之后的一种思考:原始森林自身充满勃勃生机,如果人类不去打扰,在自然环境中不断演变的无数动植物的不同个体之间、不同种群之间,无论多么微小或巨大,它们之间都存在着动态的、互惠的、积极的、相互依赖的共生哲学;这是一种在生生不息的生态进化中顽强生存,以繁衍更加健康的后代为终极目的的朴素真理。人活着都会寻求活着的理由,思考各自的人生意义和在社会中的价值。在原始森林中,我要寻求我们的兄弟物种——数不胜数的野生生命在地球上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中国如果有一万个作家在探求人生的真谛,那我这第一万零一个作家,要专一执拗地、百折不回地探求构成原始森林的那些千姿百态的野生生命的生存真谛。
第十二课?蘑菇宝盒·菌香秘语
去年深秋,我把七八种香气浓郁的干蘑菇放进一个大茶叶盒。回省城过春节时伏案写作,把它放在书桌上。文思滞涩时打开盒盖,深深嗅吸盒内散发的气味,可提神醒脑,更能唤回秋天的林中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