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文风转变的契机:乱离中的沉痛与反思
太清二年(548)十月,凄风薄体、寒雨斜侵,侯景在萧正德的接应下,顺利地渡过长江天堑,进攻台城,十月二十四日围攻;太清三年(549)三月十二日城破。这一百三十多天,对台城来说,确实是一场不堪回首的空前劫难;此不妨多引两段,悬想一下当日劫难的深重:
既攻城不下,人心离阻,又恐援军总集,众必溃散,乃纵兵杀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剥,子女妻妾,悉入军营。及筑土山,不限贵贱,昼夜不息,乱加殴棰,疲羸者因杀之以填山,号哭之声,响动天地。百姓不敢藏隐,并出从之,旬日之间,众至数万。
……
初,城中积尸不暇埋瘗,又有已死而未敛,或将死而未绝,景悉聚而烧之,臭气闻十余里。尚书外兵郎鲍正疾笃,贼曳出焚之,宛转火中,久而方绝。
时江南大饥,江、扬弥甚,旱蝗相系,年谷不登,百姓流亡,死者涂地。父子携手共入江湖,或弟兄相要俱缘山岳。芰实荇花,所在皆罄,草根木叶,为之凋残。虽假命须臾,亦终死山泽。其绝粒久者,鸟面鹄形,俯伏床帷,不出户牖者,莫不衣罗绮,怀金玉,交相枕藉,待命听终。于是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
千年之后,透过纸背,仍让人感受到流溢而出的杀戮的血腥与残暴。这些记载,恐怕与书写者姚察的亲历也有关系:《陈书》卷二十七《姚察传》:“值梁室丧乱,于金陵随二亲还乡里。时东土兵荒,人饥相食,告籴无处。察家口既多,并采野蔬自给。察每崎岖艰阻,求请供养之资,粮粒恒得相继。又常以己分减推诸弟妹,乃至故旧乏绝者,皆相分恤,自甘唯藜藿而已。”艰苦、坎坷若此,自然抹不去这场劫难的深刻印记。而且,侯景又特别残暴、凶狠:
性猜忍,好杀戮,刑人或先斩手足,割舌劓鼻,经日方死。曾于石头立大舂碓,有犯法者,皆捣杀之,其惨虐如此。
而景虐于用刑,酷忍无道,于石头立大舂碓,有犯法者捣杀之。东阳人李瞻起兵,为贼所执,送诣建邺。景先出之市中,断其手足,刻析心腹,破出肝肠,瞻正色整容,言笑自若,见其胆者乃如升焉。又禁人偶语,不许大酺,有犯则刑及外族。
这且不说,一时间即便是王僧辩的军队也趁火打劫,“老小相扶竞出,才度淮,王琳、杜龛军人掠之,甚于寇贼,号叫闻于石头,僧辩谓为有变,登城问故,亦不禁也”,致使时人认为“王师之酷甚于侯景”。一千多年后,史学家吕思勉在追溯这段历史时,仍止不住万般感慨:“代北残暴之风,江南淫靡之俗,合而成此大灾,只可谓人类所造之恶业。”“火炎昆岳,砾石与琬琰俱焚;严霜夜零,萧艾与芝兰共尽”,刘峻《辨命论》。在建康的一些文士,几乎殄灭无遗:庾仲容逃奔会稽,遇病卒;刘之遴避难还乡,途中卒;到溉、谢举、褚翔、伏挺等都卒于城中,任孝恭、张缵则直接被害。均见《梁书》本传。《文心雕龙?时序》曾评价建安慷慨诗风,“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慨而多气也。”汉末的社会动荡直接促发了建安慷慨悲凉的诗风。梁陈易代,情况也极为类似。只不过,具体到个人,如当时有名的文人沈炯、江总、徐陵,以及入北的王褒、庾信,这种乱离之悲是不一样的。
中间遭受深痛巨创的,首推沈炯,张溥就说:“文人颠沛,若沈初明者,其真穷乎。”据《陈书》本传,台城陷落,侯景将领宋子仙欲召沈炯为掌书记,沈炯固辞。宋子仙大怒,命斩之,“炯解衣将就戮,碍于路间桑树,乃更牵往他所,或遽救之,仅而获免”。沈炯侥幸躲过一劫;但其妻子却没这般幸运,“及侯景东奔至吴郡,获炯妻虞氏,子行简,并杀之,炯弟携其母逃而获免”。沈炯惊魂未定,承圣三年(554)十二月,托身的江陵又被西魏攻陷,沈炯被俘虏到了长安。但北上之路又是何等的艰辛、屈辱与惊心动魄:“乃选百姓男女数万口,分为奴婢,驱入长安,小弱者皆杀之。”总之,一如沈炯本人所感慨的那样:“宦成梁朝,命存乱世,冒危履险,自死轻生,妻息诛夷,昆季冥灭。”次之,是庾信。侯景攻朱雀航时,庾信率兵屯守,但一触即溃,弃军奔走南塘。其父庾肩吾在大宝元年(550),受遣到江州晓谕当阳公萧大心,不料萧大心已降,只得单身逃入建昌界藏匿,良久后才奔往江陵。这时,庾信也借道郢州投向江陵。不料,庾信刚一见到老父,年老不耐奔波的父亲就忧愤而卒。与此同时,奔波丧乱中,其子息二男一女,“并得胜衣”,就“相继亡没”。至于徐陵,太清二年(548)出使西魏,不意间恰好躲过这一劫难;只是可怜了老父徐摛,被围在台城内不遑暇处、寝食不安。后徐摛在萧纲幽闭,不获朝谒后感愤而卒。然这对徐陵而言,未亲罹其痛,其痛也终归隔了一层。绍泰元年(555),徐陵有幸随萧渊明返回故土,内心的伤痛自然又冲淡了许多。总之,如果以身经乱离的程度论,江总与庾信、沈炯、周弘正等不差许多,但他们的思想却截然有异。庾、沈、周三人在台城陷落后,尚知归依当日的政权中心,竭力经营风雨飘摇的故国;江总则在“避难崎岖,累年至会稽郡,憩于龙华寺”后,就再不肯多挪身奔波了,只求僻壤托身;后又逃奔远在广州的九舅萧勃,以此流寓岭南积岁——远离了燃烧的战火。周弘正的处境要更好一些,大同(535—546)末,周见世乱将及而预作准备,但一时也不知逃往何处。台城失陷后奔往江陵,江陵陷后又逃往京城。或许是预作准备的缘故,周称得上有惊无险。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因乱离不同而有了不同的感慨。这种情形,大致能分为两类:一类是虽入北却终得以返归故土的,或本就没入北的,如徐陵、沈炯、周弘正、江总等;一类是被俘北上、滞留北方的,如王褒、庾信、颜子推等。江南的徐、沈、周、江中,感慨最深的是徐、沈二人。徐陵累求南返,终无成效,于是致书北齐仆射杨遵彦,情急之下,语辞颇多感慨、寄恨;然而,一旦获准南归,却又不免忘其羁旅。不过,其父亡于台城的伤痛、滞留北土的凄楚,一时间毕竟不能消除殆尽,以此为契机,“其文颇变旧体”,改变了昔日绮丽、旖旎的文风而倾向于直面现实。张溥也说“感慨兴亡,声泪并发;至羁旅篇牍,亲朋报章,苏李悲歌,犹见遗则。代马越鸟,能不凄然?”话虽如此,徐陵在至德元年(582)卒,南返后又活了二十七年,但现存的作品,也只是《陈公九锡文》、《谢赉蛤启》、《让左仆射初表》一类的价值不高的应酬之作,时光流逝,似乎入陈后的优待、器重渐渐销蚀了感慨、悲歌之心,也就基本上没甚优秀的作品传世了。
沈炯则在凝重的挥之不去的伤痛激发下写了感人至深的《归魂赋》,大约是对《楚辞》“魂兮归来”凄苦之音的深切认同;发而为赋,简直是泪水盈盈,甚且止不住质疑上苍:“我国家之沸腾,我天下之匡复。我何辜于上玄,我何负于邻睦。背盟书而我欺,图信神而我戮。”泪尽之余也不复以人事为念,只是陈情归养老母——往昔的伤痛一并随时事的渐安而淡了下去。而当江总一路奔波,崎岖辗转到龙华寺时,劫后余生,面对先祖而尽艰辛营就的故地,也止不住唏嘘感慨:西晋末年,祖先江彪避难江左而择此卜居。二百多年后,自己也不幸因国难而流寓此地,经历又何等相似。屈指算来,从六世祖江湛元嘉二十四年(447)因基构建龙华寺,至今也已百年。时光茫茫,徒生凄凉感伤,人世间又何去何从?《伤心赋》中,“不意华戎莫辨,朝市倾沦,以此伤情,情可知矣。啜泣濡翰,岂摅郁结,庶后生君子,悯余此概焉”,“感意气于畴日,寄知音于来祀。何远客之可悲,知自怜其何己”等悲情的陈述,并非故自为高,而是确有现实的基础。只不过,这些感慨也肤浅了些,甚且转瞬即逝,消弭在青灯古佛、风云水月之中,至于家国之念,更丝毫谈不上了。江总后来自叙其一生经历时,也只是从“官陈以来”说起,至于梁时作为,则绝口不谈、讳莫如深。大宝三年(552)江总避难会稽,已三十二岁,先前的岁月远不能随意割弃。这也足以说明江总内心的真实念头。江总只是躲进寺院,“晓修经戒,夕览图书,寝处风云,凭栖水月”,风云水月中淡漠、遗落世事,流离之悲充其量只是赋中的一个光明一点的尾巴。
这一时期流寓北方未获南返的王褒、庾信、颜之推等人无疑要深痛一些;但就这三人,感触也截然有异。诚然王褒与萧梁皇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国子祭酒萧子云是王褒的姑夫,王褒的妻子是鄱阳王萧恢的女儿,简文帝萧纲的妃子是王褒的姑姑(即嫡子萧大心的母亲)。梁元帝也待他不薄,在江陵被围时,“上下猜惧,元帝唯于褒深相委信”,《周书》卷四十一《王褒传》。甚至委以守城的重任。然而,一到长安,在太祖一番表白下,《周书》卷四十一《王褒传》:“昔平吴之利,二陆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贤毕至。可谓过之矣”,“吾即王氏甥也,卿等并吾之舅氏。当以亲戚为情,勿以去乡介意。”并“资饩甚厚”,荷以恩眄时就“忘其羁旅焉”,乐不思蜀了。八年后,即陈文帝天嘉三年(562),周弘正六十七岁,领国子祭酒,往长安迎宣帝。王褒、周弘让因得以作书问答。信中,王褒只是象征性地提一下“嗣宗(阮籍)穷途,杨朱歧路”的伤痛,核心内容却是论道养神:“上经说道,屡听玄牝之谈;中药养神,每禀丹沙之说。”然后叹慨暮年零落,不知何时能魂归故里。周弘让的信中,感慨还深沉一些:“开题申纸,流脸沾膝。”不过,也同样感叹时光的流逝,“不虞一旦,翻覆波澜。吾已愒阴,弟非茂齿。禽、尚之契,各在天涯,永念生平,难为胸臆”,一句话,“当视阴数箭,排愁破涕。人生乐耳,忧戚何为”,人生何苦若此,但得及时行乐。这一年,王褒六十二岁,周弘让年岁虽不能推断,但其兄已六十七岁,估计也小不到哪去。王、周都已进入了人生暮年,有些感慨实属正常;但是,家国之慨、流离之悲,这么快就荡然无存,却不能不让人看到健忘、苟安的心态了。动荡中,王褒的家人似乎并没有伤亡——这恐怕又给王褒一种感觉:被俘入北也不过像过去禅代时“把一家物与一家”一样,一己的声望岿然不动,只不过这次是换了个地点而已。颜之推,对于梁朝,特别是元帝,恐怕是没什么好感的。其父颜协,“感家门事义,不求显达,恒辞征辟,游于蕃府而已”,徐陵奉萧纲之命编《玉台新咏》,颜协文没有入选一首,也侧面说明其关系不怎样,至少,之间没什么唱和。就是说,颜之推与萧梁皇室并无密切的关系。颜之推以北齐黄门侍郎来称名《颜氏家训》的作者,就非无缘由了。颜氏“世善《周官》、《左氏》,之推早传家业”。为此,“年十二,值(萧)绎自讲《庄》、《老》,便预门徒。虚谈非其所好,还习《礼》、《传》。”就是说,颜之推早年与萧绎的关系就不甚融洽,可能是其爱好不同所致。这也反映在后来《观我生赋》中对萧绎的态度,颜氏对萧绎委实没什么好感,在突出王僧辩平定侯景的功绩后,只是象征性提到“殷道是以再兴,夏祀于焉不忽”;相反,对于萧梁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的悲剧却一直进行无情地批判:“子既殒而侄攻,昆亦围而叔袭,褚乘城而宵下,杜倒戈而夜入。”致使仇者快,亲者痛,“行路弯弓而含笑,骨肉相诛而涕泣,周旦其犹病诸,孝武悔而焉及”。接着,就转入校书、被俘北上的叙述——萧绎复国之事被轻轻地忽略过去,故国之感是压根不谈的。
至于庾信,在《哀江南赋》中则是满溢哀叹、伤感,甚至称萧绎为“中兴之主”:“中兴道消,穷于甲戌”,“平吴之功,壮于杜元凯;王室是赖,深于温太真(温峤)”,“中宗之夷凶静乱,大雪冤耻”,流溢着一种深沉的感慨。庾信,南阳新野人,不是东晋以庾亮为代表的鄢陵庾氏高门。门第比较卑微。这种门第,在士族垄断高官的梁朝,诚然,梁武帝也曾多次下诏不拘一格降求人才。想跻进中枢是不大可能的。正因为此,当梁武帝任命庾信的伯父庾于陵为清望官太子舍人时,才会说:“官以人而清,岂限以甲族。”时论也以此为美,史臣也才会特意补说:“旧事,东宫官属通为清选,洗马掌文翰,尤其清者。近世用人,皆取甲族有才望,时于陵与周舍并擢充职。”《梁书》卷四十九《庾于陵传》。庾肩吾则特别受到了萧纲的器重,一时间,“父子在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周书》卷四十一《庾信传》。这对一个门第不甚高的庾信来说,显然是一份极为难得的无上的荣耀。对庾信,简文帝也一度委以重任,侯景乱起,命庾信带兵把持台城的门户——朱雀航。士为知己者死,也正是这种厚恩,庾信一直未能忘却故国。尽管伴随着北迁的是无尽的坎坷、苦难,“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况复君在交河,妾在清波。石望夫而逾远,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忆代郡,公子之去清河”,自己也曾历经流离之苦,“吹落叶之扁舟,飘长风于上游。彼锯牙而钩爪,又巡江而习流。……落帆黄鹤之浦,藏船鹦鹉之洲”,尽管庾信本人对入魏、周有无尽的追悔之情,“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哀江南赋》。甚至在“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的情况下,也绝不再想返归南国,因为故国不再。也正是无家可归,言辞之下才备极沉痛:“是以乌江舣楫,知无路可归;白雁抱书,定无家可寄。”倪藩注《拟连珠》中“白雁抱书,定无家可寄”时就说,“虽极乡关之思,实无归陈之志矣”,就是一种颇有洞察力的判断。说白了,庾信的乡关之思,更多的是一种魂牵梦萦的故国之思,即对萧梁故国的一种苦苦的忆恋;随着故国的破灭,这种情感就沉湮到心灵深处,再也不能有其他的国家来取代这种感情了,全然不似王、沈诸人。也唯有如此,才愈发沉痛、无奈、凄凉,才愈能打动人,千古之下仍让人感受到其浓烈的近于绝望的沉痛;也唯有如此,这久久不能自拔、自释的深痛,才伴随着他在异域吟唱出感人至深的诗文,伴随他走过人生孤苦的暮年,也一如宋玉《招魂》中所说,“魂兮归来哀江南”,梦中的萧梁永无止息地在心灵深处荡漾、荡漾。
$第二节 骈文的高峰
《陈书》卷二十六《徐陵传》载:
世祖、高宗之世,国家有大手笔,皆陵草之。其文颇变旧体,缉裁巧密,多有新意。每一文出手,好事者已传写成诵,遂被之华夷,家藏其本。后逢丧乱,多散失。
这一段能说明三个问题。一,徐陵行文“颇变旧体,多有新意”,说白了,就是追逐绮丽文风;《玉台新咏?序》足以代表这一时期的创作倾向。二,徐陵的文章在当时流传很广,甚至“被之华夷”。三,这种绮丽文风是江陵变乱前的事。
徐陵羁留北齐,请求南返而不得,感于世乱阻隔、物是人非而写下《与杨仆射书》。“朝千悲而掩泣,夜万绪而回肠,不自知其为生,不自知其为死”,行文慷慨激昂、悲歌凄恻——这正来自社会动荡、迁变的激发。入陈后,徐陵一系列的奏弹宗王、综核名实、朝议北侵、散财贫匮举动,都似乎可说是源于离乱、伤痛后行为。但不管怎样,虽经动荡,其文章水平的提升却也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