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南北朝骈文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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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梁朝——骈文的繁盛(7)

本来,谢物启只是陈情,即表示感激,用得多了,自易流为俗套,甚至了无新意,所表达的谢意有时也不免沦于虚空,或伪饰;但庾信终究是学识渊博,能另辟蹊径,高人一筹。赐物启中,如许梿《六朝文絜》第六卷所选的启文中,刘峻《送橘启》、刘潜《谢始兴王赐花纨簟启》、庾肩吾《谢东宫赉内人春衣启》等,都只是竭力骋辞夸饰所赐之物,除此之外,几乎不见其他性情;庾信却不这样,总是从多个侧面烘托、夸饰,即以上面的《谢明皇帝丝布等启》来说,明皇帝指北周明帝宇文毓,在位四年(557—560)。庾信入北在梁元帝承圣元年(552),就是说,赐丝布事发生在入北后的不几年,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它直接关涉到庾信的真实心情。一时间,刚入北的庾信生活恐怕还没着落,也可能有些落魄,文中也直接反映了这一点:“比年以来,殊有阙乏”,一个“比年”,就可想而知了。因此,启中开始所说的“白社之内,拂草看冰;灵台之中,吹尘视甑。怼妻狠妾,既嗟且憎;瘠子羸孙,虚恭实怨”,以乞丐、瘠子羸孙等来比拟,恐怕不是一味地降低身份,可能实有所指。这种情形下雪中送炭,一下子又赏赐这么多,“杂色丝布绵绢等三十段、银钱二百文”,自然是感激涕零了。文中先夸饰感觉,赐年、赠药都不能相比;接着止不住手舞足蹈,这不啻舟楫无岸时的反风,荠麦将枯时的大雨。这还不够,又以道士延将尽之命,真人生已枯之骨来比——这些人间千年难遇的期盼,都得到了满足,还想什么呢。厚恩当然相报,由此引用蓬莱谢恩之雀,汉水报德之蛇。不过,即便是此,还“宁无愧心”,内心又怎不万分的愧疚呢! 这样,庾信一再宕开笔墨,把感恩知报的心思表达得淋漓尽致;由于用语典雅,丝毫也不觉得虚伪,反而感到万分的诚挚,发自肺腑——简短的篇幅内,熔铸进这么丰厚的内涵,笔力当然非凡。鲍照也有《谢赐药启》,如“疹同山岳,蒙灵药之赐;惠同河间,谬仙使之曲”,虽是四五隔句对,但在构词、运思方面显然没庾文灵动、自然。与此类似,还可看《谢赵王赉丝布启》:

去冬凝闭,今春严劲,霰似琼田,凌如盐浦。张超之壁,未足鄣风;袁安之门,无人开雪。覆鸟毛而不暖,燃兽炭而逾寒。远降圣慈,曲垂矜赈。谕其蚕月,殆罄桑车;津实秉杼,几空织室。遂令新市数钱,忽疑贩彩;平陵月夜,惊闻捣衣。妾遇新缣,自然心伏;妻闻裂帛,方当含笑。庄周车辙,实有涸鱼;信陵鞭前,元非穷鸟。仰蒙经济,伏荷深慈。

行文也是一片声情流丽、辞情跳荡,全以偶对成文了。

不过,骈文作为一种文体,的确有较大的局限性。这些局限与缺憾,即便在骈文生机勃勃、上升时期的南北朝,也表现得比较明显。为此历来的评论者对它总是指责的多,赞扬的少,也并非没有道理;但是,还是应该平心静气,滤去浮渣,比较客观地评价、分析。齐梁陈时的骈文,大致有以下五个方面的缺憾:

一、刻意雕琢,有时反而使文意欠通,“意欲明而文转晦”。如江淹的文章中“履影吊心,酸鼻痛骨”,“使人意夺神骇,心惊骨折”,“蔓草萦骨”,“闭骨泉里”,“履影吊心,酸鼻痛骨”,“ 炎穴一光,骨烂魂伤”等“骨”的运用。可参见第五章《骈文成熟下的进一步开掘》一小节中有关江淹的论述。这只能是追求新奇的结果,即《文心雕龙?练字》中所言的“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追求特异的警醒效果。不仅如此,王若虚《滹南集》卷三十四《文辨》亦讥评江淹《别赋》“意夺神骇,心折骨惊”,以及庾信《哀江南赋》“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崩于巨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等,“堆垛故实,以寓时事,虽记闻为富,笔力亦壮,而荒芜不雅,了不足观”,“尤不成文也”。近人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即说:“齐梁之文,于字句之润饰务工,音律之谐和务切。于时作者,遂有颠倒文句以为新奇者,舍人所訾为‘讹势’也。”刘先生就举江淹的前两句为例。

再如沈约《谢赐轸调绢等启》“曹植还藩,非降魏两之赐”中“魏两”,不易理解。按:《六朝丽指》第66条释:“以上句‘未闻汉储之礼’观之,乃用《易》‘明两作离’,以‘两’为太子也。”这种新奇之法,就很难让人苟同了。

二、藏词与代词。以“孔尔”,“孔怀”,“则哲”,“贻厥”,“贲然”等词语为例后,说“盖断章取义,古人有焉。而课虚成实,则始于魏晋,六朝人触类引申之。然读其文者,必达其意。苟未明乎运用之故,语将有不可通者矣。”可参见《来自主流的声音:从孙绰到傅亮、谢灵运、颜延之》一节中“藏词”的论述。问题是,藏词沿用久了,习惯了,就成了代词,即代称。比如“友于”代指“兄弟”,大家一看就知道;一些生僻的,或者压根就是作者一味追求“新奇”而生造的藏词,就恐怕不那么好理解了。这适足以造成理解的障碍。

推而广之,为求句式整齐或典雅而改用一些代称,就几乎让人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了。如庾信《吴明彻墓志铭》中有“自梁受终,齐卿得政;礼乐征伐,咸归舜后”,这里用“齐卿”,“舜后”来代指陈霸先,就不易理解。再如沈约《郊居赋》中“贵则丙、魏、萧、曹,亲则梁武、周旦”,除了“周旦”指周公容易知道外,其他的五人具体指谁,恐怕就不易确指了。又如徐陵《与李那书》中“吾栖迟茂陵之下,卧病漳水之滨”,不仅语义重复;且以“栖迟茂陵”代指患病,“栖迟茂陵”即指患病,源自《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列传》“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也有不当之处,因为居住茂陵的人并非只仅有相如一人,相如也并非一直有病。

三、夸饰:即不顾事实,一味地夸大。

四、句式的凝固、僵化。

上面所举的“今人”如何,“古人”尽管(虽)如何,方斯蔑如也等,实际上还反映出另一个问题,即句式的凝固、僵化。除了以上实例,还能举出一些:

汉结叔高,晋姻武子,方斯蔑如也。 (王俭《褚彦回碑文》)

昔沛献访对于云台,东平齐声于杨史,淮南取贵于食时,陈思见称于七步,方斯蔑如也。(任昉《齐竟陵文宣王行状》)

故以羽仪宗家,冠盖后进,路叔之一日千里,北海之称美共治,方斯蔑如也。(任昉《齐司空曲江公行状》)

虽复素环之绝贶,烛银之瑶宝,方斯蔑如也。(沈约《瑞石像铭?并序》)

躬谨兰闺,身撝椒第。若卫娥之炯行,樊嬴之英操,方之蔑如也。(江淹《建平王太妃周氏行状》)

这些句中,任昉一人就有四例,可见其对这一句式的钟情。当然,这种句式还有其他的变体,如:“虽吴门采药之地,楚望怀椒之歌,汤反流沙之魂,锦饰汾阴之鼎,无以喻焉。”萧纲《招真馆碑》。“其有集论尚书,穷文质之敏;驻马停信,极亹亹之功,莫尚于斯焉。”或者,变换成别的字,文义一样,如:“能使典而不野,远而不放,丽而不淫,约而不俭,独擅众美,斯文在斯。”刘孝绰《昭明太子集序》。这种“古不如今”的思维模式,几乎渗透了一切,不分场合,不问对象,就不能不给人一种华而不实、虚夸的印象。

五、隶事之病。钱钟书先生曾论述“骈体文两大患”,即“一者隶事,古事代今事,教星替月;二者骈语,两语当一语,叠屋堆床(钱氏自注:参观《全汉文》论扬雄《解嘲》、《全后汉文》论孔融《荐祢衡表》、《全梁文》论任昉《奏弹刘整》)”。第一点即表现为多用类似之典。古代类似、堪称经典的故实实在不多;勉强之下,只好用同一个故实,而变换字词。第二点也即《文心雕龙?丽辞》所说的“骈枝”,如“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这种毛病,也即《熔裁》中说的“一意两出,义之骈枝也;同辞重句,文之疣赘也”。这种对偶句,南北朝时甚多,但时人不以为病;特别是上下两句语意部分重合的,更俯拾即是。有时甚至只讲字面不重复,全不管语意的重复。当然,也有注意避免的,如沈约《为武帝与谢朏敕》:“璧帛虚往,蒲轮空归”,用一“往”、一“归”字,而避免了重沓。

先看第一点,可比较下面文章的相关内容:

少孺(枚皋)速而未工,长卿(司马相如)工而未速,孟坚(班固)辞不逮理,平子(张衡)意不及文,孔璋(陈琳)伤于健,仲宣(王粲)病于弱。其有集论《尚书》,穷文质之敏;驻马停信,极亹亹之功,莫尚于斯焉。(王僧孺《太常敬子任府君传》)

似临淄之借书,类东武之飞翰。轸工迟于长卿,逾巧速于王粲。固乃度平子而越孟坚,何论孔璋而与公干?(陆倕《感知己赋》)

少孺指枚皋,“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皋赋辞中自言为赋不如相如。”陈琳、王粲则见曹丕《与吴质书》:“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仲宣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这里,王僧孺、陆倕为了突出任昉的文学才华,刘孝绰为了彰显萧统的文才,都几乎用了相同的故实:即汉代以来以文学著称的枚皋、司马相如、班固、张衡、陈琳、王粲等都不能比肩、抗衡,“固乃度平子而越孟坚,何论孔璋而与公干”,“穷文质之敏,极亹亹之功,莫尚于斯焉”,“独擅众美,斯文在斯”,集众美于一身,当然出类拔萃了。虽然钱钟书曾言:“夫以无穷之人事,比附有限之典故,隶事成联,众手往往不谋而合,势必所至,语未必偷。公器同心,亦如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子我所共适,而非彼此之相侵也。”但相近故实带来的堆砌陈词的弊病,也是很明显的。

再看第二点。刘勰举张华的诗“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及刘琨的诗“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为例说明;这种“骈枝”、“重出”的例子,齐梁以来几乎比比皆是。梁章钜《文选旁证》有集中的说明:“谢惠连《秋怀》诗:‘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相如长卿一人两用。古人诗文多有之。《易林?随之履》曰:‘申公颠倒,巫臣乱国。’《临之晋》曰:‘平国不君,灵公殒命。’《后汉书?冯衍传?显志赋》:‘款子高于中野兮,遇伯成而定虑。’《范冉传》:‘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宋书?恩幸传序》:‘胡广累世农夫,伯始致位卿相,黄宪牛医之子,叔度名动京师。’及本书刘琨赠卢谌‘宣尼’云云,皆同此体也。”再如:

望汨心郁,瞻罗思越。(颜延之《祭屈原文》)

方当系颈蛮邸,悬首蒿街。(丘迟《与陈伯之书》)

之所以如此,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一心只为对偶而不顾文意的重复。这样,雷同一响,千人一面,难免会使人生厌。

这尚可容许,重要的是用典错误,《颜氏家训?文章》即以潘岳赋“以朝雊”,陆机《与长沙顾母书》中“痛心拔脑,有如孔怀”,何逊“跃鱼如拥剑”等例,说明隶事的错误。再如,即便是骈文大家如庾信,有时也不免用典失误,如《谢赵王赉猪启》:“(公)孙弘牧于淄水,惟以求钱;卜式养于上林,岂知其味。”据《汉书》卷五十八《卜式传》,卜式牧的是羊,不是猪。这就是庾信的误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