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刘孝标书》:“闻足下作《类苑》,括综百家,驰骋千载,弥纶天地,缠络万品,撮道略之英华,搜群言之隐赜,鈆摘既毕,杀青已就,义以类聚,事以群分,述征之妙,杨班俦也,擅此傅物,何快如之,虽复子野调声,寄知音于后世,文信构览,悬百金于当时,居然无以相尚。”散句还是很多的。
再看序文:
吾观六朝文人,如昭明序《陶靖节集》,刘孝绰序《昭明太子集》,虞炎序《鲍明远集》;他若《庾子山集》,则有滕王序之,可谓极一时之盛矣。至沈约《宋书》、魏收《魏书》,以及郦道元《水经注》,裴松之父子之《史记》、《三国志》注,序皆为其自著,文则均以骈体行之。详明条例而仍成章斐然,为难能也。
孙德谦把序文分为两种类型,即自序文和他序文。孙氏偏重的是文集序, 即萧统《陶靖节集序》、刘孝绰《昭明太子集序》,虞炎《鲍明远集序》,以及宇文逌《庾子山集序》,都是以骈体行文。四人中,骈俪最突出的是刘文,这大约是其“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梁书》卷三十三《王筠传》载:“太子独执筠袖抚孝绰肩而言曰:‘所谓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其见重如此。”深得昭明太子器重,又天长日久、感情弥笃的结果,而精心选择语词进行藻饰。刘文虽不甚长,但其间的骈偶工对,如“若夫天文以烂然为美,人文以焕乎为贵,是以隆儒雅之大成,游雕虫之小道,握牍持笔,思若有神,曾不斯须,风飞雷起。至于宴游西园,祖道清洛。三百载赋,该极连篇;七言致拟,见诸文学。博逸兴咏,并命从游,书令视草,铭非润色,七穷炜烨之说,表极远大之才,皆喻不备体,词不掩义,因宜适变,曲尽文情”等。与萧纲肆意藻饰、铺陈的同题之作,如“好贤爱善,甄德与能,曲阁命宾,双阙延士,剖美玉于荆山,求明珠于枯岸;赏无缪实,举不失才,岩穴知归,屠钓弃业,左右正人,巨僚端士。丹毂交景,长在鹤关之内,花绶成行,恒陪画堂之里。……当今之领袖;侍从北场,信一时之俊杰”等。可说是平分秋色。最不突出的则是萧序,行文质朴,一任文气流动,实可归于散体;这也吻合萧统一贯不喜雕饰的个性,上已说萧衍也是以皇位继承人的思想来培育、教导萧统的。当徐摛伴萧纲侍读时,引得“春坊尽学之,“宫体”之号,自斯而起”,“高祖闻之怒,召摛加让”,也说明了这一点。
除此之外,这一时期至少还有一些人,作序时也是倾向于散体的,如萧衍《净业赋序》,模拟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几乎是亦步亦趋,纯以散体行文;非仅如此,其《孝思赋序》也是这种格调,行文朴素,自然之至。而刘峻感念命途坎坷,作《自序》,以冯衍自比,“有同之者三,异之者四”,牵于愤激,一吐为快,就不大讲求修饰了,甚至连基本的偶对都不注意。“七叶之中,人人有集”,以文学世家自豪的王筠,其《自序》中倾诉苦学经历,也是纵意而谈,明白如话,全然不假骈偶了。
人们往往会以为齐梁时代,骈文弥漫、笼罩了一切;实际上不是这样,上面的《序》已说明。不但当时的叙事之文,如史书和志怪小说等仍然用散文来写,其说理的文章,多半也用散文。东晋南朝,修史蔚为风气,除了史传论,如范晔所自得的《后汉书》中的论、赞,多以骈俪行文外,即便是简短的史传,也有以散体行文的,最典型的莫过于萧统《陶渊明传》,这类“癯而实腴”的文风,与秦汉散文比,又有何异。说理文中,“唯一例外的恐怕是刘勰的《文心雕龙》,这部书全用骈文来写。这的确说明刘勰高度熟练驾驭骈文的能力。然而,我们也不能不看到,这部著作仍然说明了骈文的局限。作者在有些地方,由于形式的限制,并不能把论点说得很透辟。”毕竟,齐梁是一个骈文极度繁兴的时期,虽有一些例外,整个文坛主流确实都在追求骈俪文风。这中间,萧梁时短小、轻盈的谢启弥漫、兴盛一时,可以“启”这种文体来透视萧梁时骈俪极度繁兴的盛况。谢物小启也是这一时期最富文学色彩的一种体裁。任昉《文章原始》把“启”这一文体追溯到西晋时吏部尚书山涛的《选启》。《全晋文》卷三十四载有山涛的《启事》,其基本格式为某官缺,某人才能如何,然后拟用此人,不审可乎。如:
旧选尚书郎,极清望,号称大臣之副,州取尤者以应。雍州久无郎,前尚书郎傅祗,坐事免官,在职日浅,其州人才无先之者,请以补职,不审可复用否。
据严可均所辑《全晋文》,两晋时有启文流传的,除山涛、陆云、卞嗣之外,仅有会稽王司马道子《请崇正文李太妃名号启》、《皇太子纳妃启》,及李重《荐曹嘉启》等。从这些启文看,“启”本意是用来察举、荐举人才。这种情况到了刘宋时才有大的改变,“启”使用的范围在渐次扩大,有荐举启,如刘义恭《荐沈劭启》;有临终启,如袁粲《临终启》;有辩驳启,如卞嗣之《沙门不应致敬启》;有弹劾启,如袁璠《劾荀万秋启》等。这种驳杂的情形,在《全宋文》卷十二载刘义恭《启事》中也有体现,严氏共辑八条,但八条中没一条关涉选举,都是感激赏赐的,如“圣恩优重,猥赐华缨玉笏、珍冠饰首,琛皮耀握,非臣朽薄所宜服受”等——这也似乎能标明“启”体内容的重要转向。南齐时,启文留存最多的是萧嶷与萧子良,分别为七篇、六篇;不过,谈论的都与国政有关。宋齐时所能见到的谢物启,仅有鲍照《谢赐药启》、孔稚珪《谢赐生荔枝启》、江淹《建平王谢赐石砚等启》、《建平王谢玉环刀等启》等四篇。《文选》卷三十九选启文三篇,即任昉《奉答敕示七夕诗启》、《为卞彬谢修卞忠贞墓启》、《启萧太傅固辞夺礼》;其中,《启萧太傅固辞夺礼》作于齐明帝萧鸾作相时,按照“时代为次”的原则,前两篇当作于此前,属宋齐时启文的普见格式。启文的大量出现在萧梁时期。据《全梁文》统计:
萧纲 萧绎 萧统 沈约 江淹 任昉 王僧孺 刘孝绰 刘潜 刘孝威 张缵 庾肩吾 任孝泰
启文: 43251418634921122244
谢赐启:20201013211418122233
可见,萧梁时的启文急剧膨胀,其中,谢物启占了绝对的优势。不过,谢物启中的骈俪色彩是不同的:
敕旨垂赉华林园柿,出自神苑,滋味殊绝。(刘义恭《谢敕赉华林园柿启》)
臣卫躬不谨,养命无术。情沦五难,妙谢九法。……疢同山岳,蒙灵药之赐;惠非河间,谬仙使之屈。恩逾脯糗,惠重帷席。荷对衔惭,伏抱衿渥。(鲍照《谢赐药启》)
奉敕赐玉环刀等五种珍器赆。伏蒙猥降饰轶采朱,跨影悬魄。昆冈归琛,关山惭宝。谨袭缇素,以充握睇。垂光既深,铭佩更积,不任下情。(江淹《建平王谢玉环刀等启》)
这些启文,除刘义恭的质木无文外,都称得上摇笔散采、藻饰纷呈了;但是,如与萧梁时相比,可能就略输一筹了:可互见《隶事手法的纯熟与高妙》一节中的“夸饰”。
田文之珥,惭于宝叶;王粲之咏,恧此乘莲。九官之珰,岂直黄香之赋;三珠之钗,敢高崔瑗之说。况以丽玉澄晖,远过玳瑁之饰;精金曜首,高践翡翠之名。(萧绎《谢东宫赉花钗启》)
春坊漆管,曲降深恩;北宫象牙,猥蒙沾逮。雕镌精巧,似辽东之仙物;图写奇丽,笑蜀郡之儒生。故知嵇赋非工,王铭未善。……方觉琉璃无谠,随珠过侈。但有羡卜商,无因则削;徒怀曹植,恒愿执鞭。(萧绎《谢东宫赐白牙镂管笔启》)
无一例外,这些谢物启都驰骋藻饰,尽情夸饰,其比喻、想象都特别奇妙,多为四字、六字句式,如萧绎赞誉花钗的魅力,远胜过玳瑁、翡翠之饰,“况以丽玉澄晖,远过玳瑁之饰;精金曜首,高践翡翠之名”,是严格的四六对。这且不说,仅就萧绎从质地、雕镌、书写、赠送等方面,极意藻饰、铺陈,就能看出萧绎运笔委实不流于凡俗。《全晋文》卷三十三载裴邈《文身刀铭》,《文身刀铭》:“良金百炼,名工展巧。宝刀既成,穷理尽妙。文繁波回,流光灵照。在我皇世,戢而不耀。”偶对并不甚工;刘潜《为晋安王谢东宫赐玉环刀启》就精工多了:“苗锋珍铤,利极钩芒。谨当拥以雄身,藉而安体。不令北海小雍,孤擅穿滕之寄;庐江佩刀,独表不欺之验。”但这,也未免逊色于萧纲《谢敕赉方诸剑等启》。刘作中从实处落笔,只强调刀的锋利、护身,不免落入滞拙。萧作则从虚处着笔,强调流光溢彩的非凡感觉:“才发紫函,雕奇溢目;始开泥检,丽饰交陈”,接着宕开笔墨,以一比拟“已匹丹霞之晖,乍比青云之制”来衬托——能与“丹霞”、“青云”相比,真是想落天外,丽思非凡。这样,笔触轻盈、跌宕有致。这种启文也只能是萧梁声情流丽文风下的产物——在日益追求骈偶、绮丽的南朝,在骈俪、藻饰日益浸润、扩张时,“启”这种短小、日常生活频繁使用的文体,无疑是一个轻便的文体,它足以在表达谢恩的同时,驰骋一己的文采、藻思,向时人一展自己的才华。也正因为此,谢赐启中,几乎所有的都尽力写得文采艳艳、藻饰斐然。这自然让人窥见此际骈俪文风的繁盛。
这种声情流动的启文无疑充当了庾信启文的先导。这里,仅以《谢明皇帝丝布等启》为例说明:
比年以来,殊有缺乏。白社之内,拂草看冰;灵台之中,吹尘视甑。怼妻狠妾,既嗟且憎;瘠子羸孙,虚恭实怨。王人忽降,大赉先临。天帝赐年,无踰此乐;仙童赠药,未均斯喜。张袖而舞,玄鹤欲来;抚节而歌,行云几断。所谓舟楫无岸,海若为之反风;荠麦将枯,山灵为之出雨。况复全抽素茧,雪版疑倾;并落青凫,银山或动。是知青牛道士,更延将尽之命;白鹿真人,能生已枯之骨。虽复拔山超海,负德未胜;垂露悬针,书恩不尽。蓬莱谢恩之雀,白玉四环;汉水报德之蛇,明珠一寸。某之观此,宁无愧心!直以物受其生,于天不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