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梁代后期到陈代,骈文的文风又有了一个显著的变化,那就是用典的数量大为增加:差不多句句用典,甚至叙事也往往借用典故(见下论)。不过,由于声律运用进一步娴熟,这时的文章大多有一种声情流丽的倾向,这是一个好的发展。这一时期,甚至连历史著作和辩论哲学问题的文章,也常常用骈文来写。前者如何之元的《梁典总论》,后者如傅的《明道论》都是这样。但也有特别的,如沈炯《陈情表》,语言质直,基本上由散句组成,这是极少见的。这也能说明即便在骈文极盛的梁陈,也并非一切章表都用骈体。
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就是徐陵和庾信,即“徐庾体”,称呼最早见于《周书》卷四十一《庾信传》:
时肩吾为梁太子中庶子,掌管记。东海徐擒为左卫率。摛子陵及信,并为抄撰学士。父子在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既有盛才,文并绮艳,故世号为徐、庾体焉。当时后进,竞相模范。每有一文,京都莫不传诵。
据《梁书》卷三十《徐摛传》,徐摛为左卫率在中大通三年(531)以后;因此,这里的东宫指萧纲。显然徐庾体是以“绮艳”著称,这一点也有一个佐证,“赵僭王招,幼聪颖,博涉群书,好属文。学庾信体,词多轻艳。”这个宇文招,也就是后来跟庾信深为交好的赵王。这样,史书中“徐庾体”是专指徐、庾早期的作品;或者说,是入宫伴随萧纲唱和时的作品。不过,此节所论,并不仅限于这个范围;一定程度上,反而更侧重于二人乱离后的作品,即只取其名,而忽略其具体的历史内涵,因为这样可能更好地反映徐、庾创作的实绩。更重要的是,庾信的作品,入魏后基本无甚散逸,宇文逌在北周静帝宇文衍大象元年(579),编庾信作品集,还曾让庾信过目,庾信为此写了《谢滕王集序启》;之后的两年,庾信就去世了。“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入魏后的作品足以代表其能达到的高度。总之,徐、庾的文章代表着骈文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
骈语至于徐、庾,五色相宣,八音迭奏,可谓六朝之之渤澥,唐代之津梁。
其(庾信)骈偶之文,则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自古迄今,屹然为四六宗匠。
“要使骈体如散文一样流畅自然,而又能做到骈体所要求的各种限制和规律。这是一个理想,完满地达到是不可能的。但所谓‘徐庾体’,作为骈文的典型和示范的徐庾作品,是已经达到了向这个方向追求的最可能的高度。”这些评价,都可看出对徐、庾骈文的高度评价。但也需说明一下,前期的磨炼也是不可忽视的,因为同是入魏之人,同有家国之悲、乡关之思,如王褒、王克、殷不害等,却基本上没有类似的创作。再如庾信早期的《春赋》声情流丽、轻靡绮艳:“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这种文风对后期有明显的影响,如《枯树赋》“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等,显然直接脱胎于《春赋》,行文也是声情摇曳。下面就具体的例子来看一下徐、庾在骈文技法方面所达到的高度。
一,精于隶事。故实到了徐、庾手中,确实称得上驱遣自如、灵动多变,这又可分三点。其一,用典繁富、密集,且力求自然贴切、融化无迹。这里以《春赋》其写作时间,大致为庾信在梁朝为东宫学士时。为例,文章以描摹春景为发端:
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
这里只论出现的六个地名。宜春苑,本是秦朝的离宫,汉时沿用;披香殿是汉代的宫阙名,这里借此二名,隐指皇宫,同时兼含汉代宫殿的富丽和气派。河阳,隐括潘岳的典故,潘岳曾为河阳令,满县都栽种桃花;金谷园,西晋一代豪富石崇的别业,各种树木几万株,郁郁葱葱,金谷又以文人聚会而名垂一世,这是文人的雅兴。在庾信看来,其春游正类于此。上林,指汉代上林苑,天子苑囿的代表和象征,司马相如《上林赋》中曾摇其笔端一再夸饰上林的广阔、繁华和奇异。河桥,都城洛阳的郊区,这里借指郊外景色,郊外堪比上林,游人如织,河桥争渡,自是夸饰郊外富庶、繁华景象。“春已归”、“作春衣”则隐含《论语》“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故实,这也是孔子一生奔波、孜孜以求的理想生活境界。那么,不妨认为庾信所铺写的游春正达到了这种境界。这样,会聚了河阳桃花、金谷聚会等文人雅事,花团锦簇、流莺声中,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一时并具,信可乐也。《枯树赋》中,“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再一次用同样的故实,可能是庾信对文人雅会的无限神往。因此,这么简短的叙述中,熔铸进这么丰厚的内涵,笔力确实不凡。比较之下,作为同一类型的文章,极可能是同题共作之文。萧纲《晚春赋》,萧绎《春赋》,就不能与之媲美了:
待余春于北阁,藉高燕于南陂。水筛空而照底,风入树而香枝。嗟时序之回斡,叹物候之推移。望初篁之傍岭,爱新荷之发池。石凭波而倒植,林隐日而横垂。见游鱼之戏藻,听惊鸟之鸣雌。树临流而影动,岩薄暮而云披。(《晚春赋》)
洛阳小苑之西,长安大道之东。苔染池而尽绿,桃含山而并红。露沾枝而重叶,网萦花而曳风。(《春赋》)
尽管二萧的《春赋》在景物刻画上颇见功力,“水筛空而照底,风入树而香枝”,“树临流而影动,岩薄暮而云披”,“苔染池而尽绿,桃含山而并红。露沾枝而重叶,网萦花而曳风”,都描摹的无不细腻、生动;但在融汇故实方面,显然要稍逊风骚了。梁时二萧如此,时代靠前的,如傅玄《阳春赋》一味地模拟,刘义恭《感春赋》机械地叠加景物,更相形见绌了。但也能看出,尽管庾信这么密集地隶事、雕琢,文脉却毫不滞涩,依旧畅达、流丽。这也确实达到了沈约推崇的“用事不使人觉”,以及刘勰赞誉的“不啻自其口出”;能这样评价,沈约文中有一些隶事达到了他所追求的境界,但毕竟不很常见;而在庾信的文章中,可称得上俯拾即是,如:
桐间露落,柳下风来。……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非台。(《小园赋》)
“桐间露落”,源自《世说新语?赏誉》:“时(王)恭尝行散至京口射堂,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恭目之曰:‘王大故自濯濯。’ ”《世说新语》只是凸显了清晨时王恭的雅兴,本意并不在桐叶、晨露。庾信则略去人,只取其景“桐间露落”,静中有动,然后再加上初春时节特有的柳树、软风而构成偶对,这样就意蕴全出,点染出一幅初春特有的清幽景色——这也正吻合《小园赋》寂寞、感伤的格调。至于下面一对,更堪称巧妙。棠梨是汉代的一个宫殿名,酸枣也是一个地名,在酸枣城西有韩王望气台。这样,文中一方面借用棠梨的宫名、酸枣的台名,来指称一己所居并非华美、高大的馆、台;另一方面也只取字面义,实指园中有梨树、枣树,一石二鸟,堪称工巧。这不得不赞叹庾信融汇故实的高妙。对这种高妙手法,不妨再举一例:
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千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枯树赋》)
金谷园、河阳花,已见上论;这里用了一个选择但表肯定的判断“若非”、“即是”,从而加强了语气,也点染出一个洋溢无限生机的氛围。至于桓温所言,本源于《世说新语?言语》第55条:“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但也只一句话,庾信却在此基础上宕开笔墨,加上“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我们知道,《诗经?采薇》中有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但庾信只截取柳树依依的意象,以及变更语辞“摇落”、“ 凄怆”,在时光的反差中突出描摹凄凉心境:昔日杨柳依依,满溢柔情,今则摇落变衰,止不住凄怆满怀——其浓重的伤感直扑面而来。这种效果,不能不归于点染、化用无痕的手法。
当然,庾信隶事的巧妙还体现在爱用一些难度高的反对。如:“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若夫入室生光,非复企及;夹河为郡,前途逾远”,“龙门之桐,其枝已折;卷施之草,其心实伤”,“芝在室而先枯,兰生庭而蚤刈”,“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 “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等。
其二,融汇相关故实来代替叙事。本来,骈文是不善于叙事的,这一点,即便在骈俪盛行的梁、陈,也还基本上如此,最典型的就是人物传记,梁、陈时都是用散体写成。在墓志铭、行状等文中,对传主生平、仕历等叙述,都基本上用散体。这也足以说明叙述最好的表达方式是用散体;然而,在庾信笔下,却是另一种风貌,即以骈俪的形式叙述,最突出的就是被倪璠称为“赋史”的《哀江南赋》和史书性质的《拟连珠》。这两篇文章整篇都基本上融汇故实来叙述,固不待言;下面只略举《哀江南赋》中两例,以见其概:
逮永嘉之艰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于墙壁,路交横于豺虎。值五马之南奔,逢三星之东聚。彼凌江而建国,始播迁于吾祖。分南阳而赐田,裂东岳而胙土。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
吹落叶之扁舟,飘长风于上游。彼锯牙而钩爪,又循江而习流。排青龙之战舰,斗飞燕之船楼。……落帆黄鹤之浦,藏船鹦鹉之洲。路已分于湘、汉,星犹看于斗、牛。
第一段,作者追溯庾氏家族南迁的历史:从刘聪、石勒相继为乱,中原沸腾开始,即五马南渡之时,庾氏的六世族庾滔随流南下,徙居江陵。与此类似,台城荡覆,庾信西奔江陵故居,即宋玉旧宅,“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第二段,作者自叙自己奔赴江陵所历尽的苦楚、厄运。作者借宁成、郭丹、伍子胥来喻流离的艰难、坎坷,即便是神仙李少君乘青骡,苏仙公骑白马,也只能是被阻碍不前。途中,恰又遇到侯景叛军,只得间道江夏奔往江陵。隐隐约约,前方江陵城已可望见,然回转头去,仍能望见斗、牛的分野——吴国故地。这种以故实来叙事,固然能使文章含蓄曲折,增添色泽、藻饰,但也显然造成了理解的障碍,如果不借助注释,或不具有深广的知识储备,相信这两段的内容是不易理解的——这就不能不说是一种不足。
由以上也能看出第三个特点,即多用事典,基本上不用或少用语典,《枯树赋》中引用桓温的话,就看出了这一点。
二,精于偶对。骈文到了徐、庾手中,完全意义上的四六才可说真正形成,整篇文章基本上全由四六句式交错、相对构成。如《谢明皇帝丝布等启》:
是知青牛道士,更延将尽之命;白鹿真人,能生已枯之骨。虽复拔山超海,负德未胜;垂露悬针,书恩不尽。蓬莱谢恩之雀,白玉四环;汉水报德之蛇,明珠一寸。
这都是极工巧的四六对、四四对、六四对。能把道士延命、枯骨再生纽结在一起,进而表达感恩不尽的心情,一如蓬莱谢恩之雀,汉水报德之蛇,这种工对当然不易。庾信淋漓尽致地渲染了感恩厚报的心理,但又不媚俗,这就更不容易。可能正是基于此,引得许梿赞不绝口:“如比目鱼,两两相对,可谓工巧无敌。”《哀江南赋》中,还有先前罕见的以虚词领起的对句,如“徒思拑马之秣,未见烧牛之兵”,“有南风之不竞,值西邻之责言”,“既无谋于肉食,非所望于《论都》”,“但坐观于时变,本无情于急难”,“岂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偶对间虚词的驱遣,更是灵动自如,让人叹为观止。即以此赋来说,所用的起承转合的虚词,比之江淹、任昉、沈约是大大地进步了。正是这些虚词的流动,整篇文风颇为慷慨、悲壮和激昂,这也极吻合庾信要表达的悲怆心境,如下面一段: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文中,先用“才”、“惟”字,极言孙策、项羽兵力之少,然后借“岂有”加强语气,让人不容置疑。再用“得非”引起对迅速覆亡的疑惑,进而得出结论,“是知”天意如此;接着感慨,“呜呼”。既然天意如此,更“何况”,一己道穷,人事若斯,夫复何言。历史上陆机抚掌大笑,张衡鄙而陋之,确实是应该的了。作者用一“固其宜矣”,无限悲痛、凄怆中收束了文意。这样,借助虚词的流贯、勾连,文笔纵横,一波三折、一行三顿,翻出无限的波澜,抑扬有致中充分表现出内心无限的怆痛和凄凉。这一点与鲍照、江淹、沈约等单用有数的一些虚词来表达,委实是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是同一时代的颜之推也难免相形见绌,同是回首台城陷落后的锥心刺骨的经历,颜氏《观我生赋》只是单一的六字句,根本没有四六、六四、四四等句式的调适、多变;这且不说,其间虚词也用得极少——这样,整齐是整齐了,但也呆板、生硬了许多。
特别一提的是庾信对“之”字情有独钟,不仅用得普遍,也都用得较为巧妙,如:
作代词:如《谢明皇帝丝布等启》:“所谓舟楫无岸,海若为之反风;荠麦将枯,山灵为之出雨。”
作语气助词,无实义。如《谢明皇帝丝布等启》:“白社之内,拂草看冰;灵台之中,吹尘视甑。”《小园赋》:“问葛洪之药性,访京房之卜林。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哀江南赋》:“才人之忆代郡,公子之去清河。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拨乱之主忽焉,中兴之宗不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