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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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风筝

田仲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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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风筝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不只青少年时期;可以说一生中同风筝结了许多有欢快也有凄苦的缘。其中有几次是一生铭记难忘的。

从幼小时我就喜欢放风筝,我家的住处也很便于放风筝、因为是住在县城最西边,走出家门向北拐,没有50米的路就是郊外了。出了围子门,有一条小河,上了坡就是大田了。我家中也藏有各种风筝,例如鹰、蝴蝶、仙鹤童子、蜈蚣……,一般都到了麦苗半市尺高,天也转暖了,麦地也不让跑着放了,我才终止。我印象最深的是幼年时和表哥几个人放风筝的情形。表哥是大舅的长子,在保定军官学校上学,听说是有肺病,休学住在我家养病,在前院,还有一个陪他的人。

养病多的是空闲,他喜欢到野外去散步,夏天就找一个河边或是树下坐着休息或是和朋友聊天,春秋佳日,他活动的范围自然就更广些了。散步,我没有什么兴趣。清明前后的放风筝,倒有很高的兴致。今天想来,那时他那么喜欢放风筝,大概也是为了他的病。我们几乎天天去放,有时三、四个人,带的风筝也有几个,我最喜欢的是那长蜈蚣,是由几节组成的。自然,少几节或多几节都可以。放飞时,整个蜈蚣有几丈长,收起来叠在一起就没有那么长了,所以便于收藏。更有趣的是拿下一节也可单独的放,而且方便的很。我还喜欢的一个,是那灰色的鹰。鹰是软翅,扎制得很精细,虽然没有灿烂的色彩,画得可很好看,很像活鹰的颜色。更精彩的只用一根脚线。风筝一般是两根脚线,也有用三根的。潍坊市成为国际风筝都,每年四月都过风筝节,国际上有不少国家组织风筝队前来参加,对风筝放飞要求有的与我们过去不同了。放飞,从来是要求飞得高,以高为贵,以稳为上。如今有的提出,要活泼,如小燕,是几对一齐放,就要求能飞、能动。求稳则不能左右上下,畸轻畸重,必须平衡。

好的风筝对骨架的要求是主要的,其次才是糊绢或纸的精工以及画笔的工夫。

脚线可以纠正不平衡,三根脚线自然纠正的差额最大,一根脚线的其作用最小,故要求风筝的,以扎制的精细为标准。用一根脚线的风筝极少,我见过的只有老家旧有的那对鹰。现在看到市场上的鹰,一般都用两根线了。

风筝倘畸重畸轻,轻则偏沉,不能最佳地放飞;重则旋转,不能起飞。我年轻时,全城扎制风筝的很多,但是著名的是唐家的风筝。优点就是扎得精致,画得漂亮,最重要的是放飞得高;起得高,在空中稳。那家代代相传,至今还在扎制,不久前我还看到潍坊的报纸上刊了他的消息。过去,他们只是在家庭里扎制,一般不到市上去卖,要买的都到家里,风筝可说全是精品,价格自然比市场的要高些。

家庭扎制风筝的自然不只唐家一家,唐家是出名的一家,又是拿着当生意做的。全是家里人下手,从来不向外面雇工。

扎制风筝自己放的,就更多了,一般都是善于扎某一种形式,蝴蝶或是知了。这种工艺所以能传下来,经济收益对家庭不无小补,当然是原因之一,而爱好这种工艺,扎制过程也是一种欣赏过程。倘偶以奉送亲友,得到同好者欣赏,就又是一种乐趣。大概就是由于这么许多原因,扎制风筝的就难以统计了。

记得我故乡居住的那条街上,就有一户陈姓,也善扎制蝴蝶凤筝,从未见他们出售,也很少奉送他人,那主要是为了自娱了。那家与我们还有点亲戚关系,我曾遇见他们扎制风筝,扎制前先称竹架,总的分量、各部位的分量,都有比例。风筝能否放飞得既高又稳,决定于这比例。看来潍坊成为风筝都是有社会基础的。

风筝有的有飘带,飘带极大的作用是纠正畸重畸轻。动物许多是有尾巴的,尾巴在它的生活中是有作用的。在制作风筝时,主要是考虑起飞,其次是力求美观。尾巴,例如蝴蝶、鸟类等都有,扎制风筝一般都是稍为夸大一些,作为装饰、纠偏使用。例如蝴蝶,软翅韵多是稍为大些,以保持合理的形象;硬翅的,由于需要较重飘带以纠正畸重畸轻,许久以来都改为两条红色的宽约一市寸左右的布质飘带了,习以为常,也觉着理所当然的了。人风筝是从来不用飘带的,但小孩子放不起,只好加条尾巴,是习见的事,自然谁也不以为怪了。宫灯一般没有用飘带的,由于是两个圆筒,易于受风、是容易起飞的。软翅知了,不用飘带。可起得很好,但非软翅平面型的,则一定得用细绳作尾巴,虽然知了本来没有长尾巴。

《红楼梦》描写大观园黛玉姐妹们放风筝;最后都剪刀剪断风筝线,让风筝飞走,说是将病魔带走了。我们故乡没有剪风筝线的风俗,但风筝也会自己断线而飘落到别处的。风筝放飞高了,断线后是会飘得很远的。追着寻找风筝是件急人、焦人、累人的苦差事。习俗上除了凤凰以外,又认为落在谁家里谁家倒霉,在这么样的情况下,当然落在谁家谁都不高兴。因之到那家去找风筝是件很没趣的事情。幸而我们虽然放了好多次的风筝,可一次也没遇上那样的事,我们得到的都是放飞的欢乐。特别是放蜈蚣时,是大家都欢乐的事,那必须是风比较大些,我们得带去坐拐的线,坐拐是一个可以坐人的拐车,人可以坐在上面,当然一般都是小孩子先将线缠在腰问,顺便就坐在拐子上≥只有我是年幼的,当然每次都是我坐在上面。放蜈蚣,放和收都得几个人≯弄不好,它一打旋,就乱了,得费很大的功夫才能整理好。

那年玩得很快乐,但第二年春天就没有那么快乐了,据说表哥的病没有养好,而是结核病将他的年轻的生命带走了。只剩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三个女儿。上天好像专会制造这么一些人间的悲剧。

这以后我好像没有再那样快乐放过风筝。小学毕业后进了一个教会中学,距家较远,要从城的最西边,通过城里,出了东围子门,还有几里地才是学校。

住在学校里,校规是比较严格的,也想不到放风筝之类的事。寒假、暑假是回家的,不是太冷就是太热,都不是放风筝的季节,而且据说,除清明前后,风筝是不起的。清明过后见过天空有风筝么?

说起来我们一些节日和习惯的活动安排的可说非常巧妙。清明是扫墓的日子,春游踏青,荡秋千。田地里小麦还未返青、春播还未下种、可以任你在里边驰骋,过了清明就不成了,说是风筝不起了,所有大人都这么说,大概他们幼年时,大人也这么说。我听了这话是相信的。今天想起来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所有的孩童都被骗?没有一个人不信呢?

虽然我喜欢放风筝,但人中学以后就很少放风筝了。中学毕业后就更少有放风筝的机会了。所以常常会想起那一段放风筝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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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鲁迅的《风筝》是风筝给我的时时难以忘怀的风筝的故事。那不是写的放风筝,而是写的童年时他对10岁内外的小兄弟精神上的虐杀。他最鄙视玩没有出息的风筝;而小兄弟则最喜爱风筝。他却愤怒地折断了小兄弟在扎制中的蝴蝶的翅骨和作眼睛的小风轮。到了中年后;明白了这种虐杀的不对,使他的心沉重起来,像他说的,“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他从此不断地寻找机会以求得到小兄弟的宽恕,但直到两个人都有胡须了,都脸上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他找机会对小兄弟谈,可总无济于事。终于找到又一次的机会,“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可小兄弟什么也不记得了,“有过这样的事么?”小兄弟全然忘却,毫无怨恨。那又求什么宽恕呢!完全忘却,没有什么宽恕可言,那沉重的心只有任其沉重下去了!求宽恕是无望了!作者写得是多么悲伤啊!

这个故事使我陪着作怅惘起来,这样的心情是使人无法忍受的。关于风筝的文章诗词太多了,我感到这一篇写得感人至深:它的造成读者的感情迷惘是由于写出了自己过失的无法补救的心情的沉重。年龄略为大些的人大概都会有这样的情形,青少年时期由于自己的无知;损伤了兄弟姐妹或小伙伴的心灵,也就是对他精神进行了虐杀;到年龄大了,明白了道理,那是一种精神的虐杀,思想自然成了沉重的负担。想方设法加以补救,以求得对方的宽恕。补救以后,对方表示宽恕,内心就可以放松一些了。倘连补救的机会也没有,那就成为一生的憾事了。这憾事无疑:是终生在心中的铅块。鲁迅的《风筝》我读得较早,但理解略为深点,是三十岁以后的事了。这成了风筝在我心扉上印记最深的第二件事。第一件是快乐的!但也有不小的酸辛,带我放风筝的表兄,终于第二年即病逝了。而第二件关:于风筝的事带给我的就完全像鲁迅感到的那样,变成铅块的心很重很重往下堕,往下堕。

第三次接触到风筝的故事是五十年代初在朝鲜的土地上。那时朝鲜战争已胜利的结束了。我参加了第三次赴朝慰问团。华东是一个团,又分成几个分团,山东是一个分团,我们未带剧团,由总团分给了一个话剧团,一个黄梅剧团,另外还有一个风筝舞的女孩子,忘记她是来自那一省了、她的风筝舞的确很好,在慰问伤病员时起了很大的作用,产生了很好的效应。是一人舞,边舞边唱,我曾看过那唱词,当时还保留了起来,现在不晓得到哪里去了。记得大意是一个女孩子放风筝,遇见了一个文雅的书生,两个人谈起来,自然有些落俗,唱词还算谈雅,作为民间舞蹈来看可说不坏了,那个舞蹈的女孩子约十五岁左右,她舞姿好、唱得也好、落落大方,真达到了雅俗共赏。团内有两个部队歌舞团的,他俩交谈,深叹他们部队歌舞团中还找不出这么一人来。那小姑娘的确舞得好,唱得也好,她就会那么一个舞,可发挥了比其他的戏曲、歌唱更大的作用、特别是到伤病员中去慰问,她比其他所有歌唱、清唱、快板、小调都更受欢迎。在长仅两三十米的病房两列病床间的走道上,她既不需化妆,也没有风筝作道具,只是两手比划着,慢慢边舞边唱,每个战士都能听懂看懂,看他们的神情,完全浸沉在那唱与舞中了。虽然仅仅十来分钟,战士可得到了享受,从他们高兴的面容,从他们对表演者的激情,都可看出,她是最最被欢迎的演员。

我们分团话剧是上海话剧团,是全国一流的话剧团;黄梅剧团,是全国唯一的黄梅剧团,就是严凤英那个团。另外就是这个风筝舞了,她既不是来自上海,也不是来自安徽,忘记她是来自华东哪个省了。她虽然是个一人单位;但在几个月的慰问中,她起了话剧、黄梅剧起不了的作用。奇怪的是话剧带了几个剧,黄梅戏也带了几个戏,而她这个一人团,可只带了一个舞蹈,这一个舞蹈竟走到哪里哪里欢迎。这个舞蹈并不是从外国输入的,也不像是什么大舞蹈家教授的,像是纯民间的,汉族舞。不像许多少数民族,有歌舞的传统。这位小姑娘,是纯正的汉族小姑娘,她的舞和唱,是清新的,雅淡的,却又是给人一种喜悦,她只用两手表情,但使人感到她手中的风筝起飞了,一个年轻的书生走来了,那书生是正派的,毫无轻狂行动,只是两个人在娓娓的对谈。给人一个平凡的可又耐人寻味。

风筝舞的表演,实际上我并未看到真的风筝,但这个风筝舞,却给我一个比真风筝更深,直到今天还记忆很深的印象。我要感谢那位小姑娘,是她给了我一个很快乐的风筝的印象。

我小学毕业后就没再很好地放风筝了。可是与风筝接触,陪着儿童偶尔放飞一会还是有的。例如五十年代初期,我曾在清明节前回过故乡,还特为买了几只风筝,给自己的小孩子,也送给朋友的孩子,那是建国后不久,风筝种类不多,也没有什么精品,记得都是人形的风筝,人物是石印的,而不是扎好糊好再画上的。成为国际风筝都后,我也从故乡带回过几次。据载风筝生产有了很大韵发展,我可惜未仔细参观,我买到的只是市上普通品种、例如记得过去我家中那只鹰,脚线是一条,系在嘴上,现在我买的一只脚线是三条,从这点看,可断定不是精品,精品自然是有的,我没有去仔细地找就是了。

写于周恩来总理诞生9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