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
(一)关于“富春画苑”
自富春江山居新图悬之故乡桐君山的江天极目阁以后,发愿要画富春江两岸的人物图像,使风土人情,两尽其美。自1985年秋至1986年春,两次回故乡,居富春画苑近三个月。主要目的是到各处走马看花,搜集形象资料,颇有收获,尤其是1986年春季的四十天,接触农村及城镇新气象和新人物,感受更多。原来的创作计划重点放在传统的生产方式和生活面貌,显示地方特色,由于这几年实施农业新政策以来,社会面貌发生很大变化,即使穷乡僻壤也不例外。甚至原来的乡音词汇也出现许多新的成份,使我感到陌生。
我从青年时代离乡背井,在外面活动,天南地北,说话语音很杂,但一回故乡,只要三五天就恢复乡音。可是年轻人听了我的本地土话,有些词汇他们感到陌生,原来我说的是老一辈的老话,早已不在这个社会通行,从这一点来看,要画今天的故乡人物,就得重新认识今天的生产关系和人物面貌。在这四十天的活动中,改变了我对故乡的固有看法,改变了我的采访计划和采访对象,至于我的“富春人物传”的创作构思,当然也必须修改了。这是以后的事。
先从“富春画苑”说起。这是桐庐县政府为我修建的一座画堂,供我回乡时居住和作画,地点在风景点桐君山的阳坡,设计者是老建筑师诸暨人汤方正,汤老按照我的意图,采用本地老式民居的格局,中间三开间敞厅,两翼两厢,一楼一底。汤老为了节约,尽量收集四乡旧居拆下的梁柱、斗拱等构件,可以说是利用新旧建筑材料,拼凑起来建成的。我为此屋题写了“富春画苑”四字匾额,又写了一篇《富春画苑记》,汤老请人刻了石碑,嵌在墙壁里,让游山者领略一下山居环境之美:
桐君东麓,小兴土木;甲子破土,乙丑进屋。背山面水,气象万千,取旧饰新,外拙内俊。白墙黑瓦,实而不华;远离市尘,近临田园。可以作画,可以养花;可以聆曲,可以对弈。朝迎红日,夜观星月;马达在耳,舟车在目。
左拥枫樟,右吞大江;云雾湿斗,风雨满楼。春绿秋黄,冬暖夏凉;南山如屏,江水似锦。渔舟声声,拖驳阵阵;美哉富春,画苑得名。
(二)采茶姑娘
五月三日作首次采访,晨七时半旅游局刘兵作向导。司机开老伏尔加来接,目的地马岭。马岭是通浦江县的大道,途中要穿过建德县几个村庄。车经七里泷电站跨江大坝,转入芦茨乡山沟,一路云雾掩映,山峰时隐时现,大小瀑布冲刷公路,盖几天来大雨,山水汇集,奔泻而下,一幅幅活的山水画,在眼前飞驰而过,不觉心旷神怡。刘兵是画山水画的,遇此美景,比我还高兴。
几分钟后,路渐高,山渐深,过了关里水库,已离桐庐县境,进入了建德地界。
山沟里躺着下梓洲和上梓洲两个村庄,这里是出名的产茶区,也是竹木的蕴藏区。过此便是登马岭的蜿蜒山道,伏尔加开足马力,钻进云雾,爬上山去。在云雾隙处,忽见一孤立农舍,走出一位老农,头戴皮帽,手烤火篮,走进公路旁一小块地里,似在寻觅什么。下车一问,原来他在这里点下了豆种,看是否已经冒出芽来。我急速打开速写本,获得进山第一个形象。此时忽又发现那农合背后走出一群姑娘,花色衫裤,手挽腰篮,正在注视我们这群陌生人。老农说,她们是岭那边过来采茶叶的,正回家去呢。我们告别老农。登车驰上岭口,等候她们从小路走来,准备捕捉第二批形象。未动笔,先对话。
我问:你们过岭来几天了?
她们答:四天了,我们来梓洲走亲戚,帮摘茶叶,摘完头茶回家去。
我问:摘茶有工资吗?
她们答:二元五角一天,四天每人得了十元。
问:这钱干什么用?给家里吗?
答:买花布做新衣裤呗。
她们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答:拍照画画,看山看水。
她们问:拍了照能给我们吗?
我答:请你们写下地址,到时候一定寄去。
对话结束,姑娘们走上山路,将要转过山去的时候,向我们挥手告别。此时我脑子里已经出现一幅富有诗意的图画,这群快乐活泼的姑娘,不是“富春人物传”最好的题材吗?
为了记录这一场巧遇,梦中写成一首题日《采茶姑》的歌:马岭峰峦飞云雾,云间飘浮花衫裤;
飘向梓洲茶山坡,姑妈迎来采茶姑;
采罢春茶登山路,回去山南石宅铺;
一路欢笑一路歌,歌声飘失在云雾;
(三)富春江与七里泷
富春江被七里泷水电站大坝拦腰截断,坝以上的五十里严滩,水位升高,急湍的江水变成驯服的湖水,成了渔民的天堂。泷内的严子陵钓台遭到“文革”大破坏,成了一片废墟,幸而这几年兴起了旅游事业,把这全国著名的名胜古迹救活了。沉在江底的历代碑石,根据民间留存的拓片,重新刻石,树立在新建的碑廊里。重建的严先生祠堂,由雕塑艺术家重塑了一座新型的严子陵像,可惜是石膏翻胚,难以持久,最好用钟山乡的花岗岩雕成石身,那就能传千古了。
浙江人民出版社出了一本《潇洒桐庐》的小册子,介绍本县几处风景点,简练扼要,切合实际。它的绪言概况里,提到富春江江水澄碧,掩映如画。对旅游者来说,如此好水,只能在车上欣赏,不能在艇上浮游,真是遗憾。据我所知,这条美丽的江受到两岸工业废水的影响,水质被污染,最大的污染来源是位于水电站大坝以下的那座造纸厂。’
五月三日下午,参观了这座造纸厂,所有车间都由机械运转,仅有少数几个工人坐守着,缺少画趣。倒是运料的临时工,使足浑身气力,搬运麦秸,颇可入画,于是勾了几幅速写。对于江水污染问题,厂里暂行的办法是每月向县付罚款五千元。听了这个回答,我的头脑产生了一系列问题;第一,这每月五千元罚款,是否用来积聚一笔资金,投入研究消除污染的切实办法?第二,既然是为消除污染积聚资金,为什么不叫工厂自己去办,而要县政府办?第三,据县有关的卫生部门报告,说江心沙滩所产黄蛤肉已受到某种有毒物质的污染,劝市民不要吃。第四,天下闻名的富春江鲥鱼,自从建坝发电以后,下游水温下降,鲥鱼不从海里溯江产卵来了,从此人们没了这口福,这倒无谓。问题是污染不解决,其他鱼类是否也将受害因而断子绝孙?第五,工业发展,自然环境受到污染,生态平衡受到破坏,人类生活势必要受到威胁。当我把这些问题提出来后,朋友们哈哈大笑,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真是个大傻瓜,要吃鱼,到水坝上游去吃,那儿没有污染,鱼多着呢!要不然,你到桐君山建座鱼神庙,让鱼神来管理富春江的污染问题吧!听了之后,叫人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