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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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元宵戏

徐铸成

六十年前,在我少年时代的故乡一江南的一个小城,过春节(那时还叫“过年”)的气氛是相当热闹的。

尽管“年关”难度,临近除夕那几天,满街是讨债的,拎着灯笼收帐的,当房(当铺)门庭若市,(我也几乎每年由母亲差遣,挟了一包衣服,去看朝奉们铁青的脸色)小民愁肠百结。但经一夜的鞭炮声,“元旦书红,百事享通”,气氛就完全不同了。大家小户,一色刷上了崭新的春联,躲债的重新露面,而且也见人就说:“恭喜发财”了。至于小孩们,更加欢天喜地,争着玩耍新得的万花筒,“无锡阿福”之类的玩具。

入夜,点燃了兔子灯,中上人家的孩子,则有马灯,前面绑上个马头,后面是马屁股,三三两两,结队在小街小巷“游行”。初七、八看了参星以后,元宵锣鼓就上市了。那是一批批年轻的店员,在小老板的带领下,边打着“十番锣鼓”,边穿行在大街通衢。也有从乡间进城来掉龙灯的,那就更引起万人空巷,(我们这个小城,当时大概只有七八千人口,加上四郊来凑热闹的,才有万人吧)呈现一派太平景象了。

元宵戏是新年活动的高潮,城隍庙是全城娱乐的中心,元旦开始,耍猴子的变戏法的,展视“西洋景”的,做糖人的,以及打小锣唱小热昏卖梨膏糖的,各吸引着一圈圈群众,还夹杂着一些拆字摊,卖玩具、花炮的地摊,五花八门,热气腾腾。

到了初十边,大殿前两边就开始有人搭起了大约一尺高的木板台,被称为“卖台”。当演戏的时候,上面放着一排排长条凳,招徕顾客,每次收一两个铜元。“卖台”后面,则安放了富裕人家特制的“高凳”,高约四五尺,仿佛是“包厢”的雏形罢。

平常,也偶有在周王庙(祀我县的先贤周处的)、火神庙等处出演的社戏,但多是本地班子“老全福”,十六元一台,行头破旧,角色也没有什么出色的。元宵戏就不同了,起码要到常州去邀请“庆升堂”班,听说每台戏的代价要三十元。有几年,市面兴盛,还特地到无锡约请,也叫“庆升堂”,行头就更加新鲜,角色也更加齐整了,代价则每台要四十元,第三四两天,上演几出拿手好戏,还要另加六元。

原来,这元宵戏是由各行业出钱做的。小城市商业门类简单,能够凑得起这笔钱的更少。戏是演七天,第一天盐栈,第二天钱庄,第三四天,是归绸缎业和典当业,正当元宵、十六,皓月当空,演的更卖力,四乡来的观众,也更人潮挤挤了。以后这三天。大约归饮食业、南货业等。

第一天,先闹台锣鼓,接着是跳加官,跳财神,还要有扮十二月花神们出来“掉花”,这些,都是最引起小孩们喜欢的。然后是正戏,第一二出大抵是吉祥戏,比如,钱庄出钱那天,照例要演《珠帘寨》(戏名特地改为(《程敬思解宝》),绸缎业那一天则演《龙凤呈祥》。第三出以后,才演拿手好戏。那时,京剧以外,还有梆子戏,如《阴阳河))等武旦应功的重头戏。最后一两出,还夹杂着内容颇不健康的小戏如《杀子报》、(《海潮珠》之类,很引起广场观众的阵阵叫好。而妇女、孩子们多半已回家睡觉了。

“卖台”前面直到戏台,有一长方大约有半亩地那么大一个广场,挤立着不下几千的观众,大都是四乡来的农民,为了怕挤,都把长烟竿高举头顶,从后面望去,蔚然如一片细竹的林海。当我进入高小那几年,曾屡次尝试过,挤进人潮,开始是受不了挤,退出了,一位老伯伯传授一套经验:应当把两臂拳在胸前,保护好胸部,随潮移动,果然,安然卷进去了,但刚刚卷到离台不远的地方,看清了台上的一切,“长江前浪推后浪”,不久就被“浪淘”到了“卖台”的边缘,最后被排除出来了。于是,只好又从旁兜到戏台下面,吃一碗豆腐花,重新鼓起勇气,再一次从头挤起。这样,经过两三次,实在筋疲力尽了,只好退至边角里,或者索性回家休息。

到十八日元宵戏演完,新年也就成为尾声了。

举家离别故乡,屈指已五十五年。最后一次回去作“客”,算来也已三十年了。听故乡的来人谈,城隍庙早已改成电影院,不仅城隍、判官、小鬼连同两庑的十殿阎王都已扫荡一空,连同戏台当然也拆光了。

偶然想起这些童年情景,我丝毫没有什么怀旧的感情,那些元宵戏,元宵锣鼓之类的热闹场面,的确没有什么教育意义,作为娱乐,也不很可取。

那末,今后如何在发展农业生产、提高农民生活的同时,活跃农村和小城市的文娱生活,提高和丰富他们的生活兴趣,大概还是一个严肃而艰巨的课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