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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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豆腐的滋味

梁容若

生长在沙土绵延的地方,从小见惯了种大豆。豆子出产多,豆子的加工品自然也多。豆腐是天天见、满街卖的东西。油条就豆腐,豆腐拌辣子,蹲到担子边就吃,卖油条,买鸡蛋的,背锄的老王,打更的张三,谁也吃得起。见惯看腻,贱就不好,无色无香,再加上家乡豆腐常有的卤水苦涩味儿,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吃豆腐。七、八岁的时候,闻到磨豆腐的气味就要发呕。莱里有了炸豆腐,一定要一块块的拣出来。这种偏憎,不知道被大人们申斥过多少次。

从小学里知道了豆腐的营养价值,加上吃饭的礼貌训练,暴殄天物的禁条,使我不敢再在菜里捡出豆腐,可是碰到了它的时候,也只是勉强下咽,绝不主动地找豆腐吃。

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残冬深夜,平汉路的火车,把我们摔在一个荒凉的小站上,又饥又渴,寒风刺骨,在喔喔的鸡声里,听到卖老豆腐(豆腐脑)的声音,大家抢着下车,你争我夺。我也拥在人堆里,一连吃了三碗。菜花的鲜味儿,麻油的芳香,上汤的清醇,吃下去真像猪八戒吞了人参果,遍体通泰,有说不出的熨贴。回到老家,向叔父报告,自己笑着说:“行年二十,才知道豆腐的价值。”叔父本是豆腐的讴歌者,就趁机会大加教训,他说:“豆腐跟白菜,惟其平淡,所以才可以常吃久吃,才最为养人,才最能教人作人。我们是以豆腐传家,曾祖、祖父都是以学官终身,学正教授在清朝称为豆腐官,因为俸给微薄,只可以吃豆腐。你生在寒素的家庭,开口是有肉不吃豆腐,不但不近人情,也对不起祖宗!”叔父的话并不使我心服,不过当时听起来却很耸然动容。以后自己也想,不管是“天诱其衷”也好,“实逼出此”也好,适当的场合,吃些豆腐,既可恭承祖训,又能得到实惠,何乐而不为呢?从此我就成为豆腐的爱好者。北平的沙锅豆腐、奶汤豆腐,杭州的鱼头望豆腐,乃至于六必居的臭豆腐,隆景和的酱豆腐,镇江的乳豆腐,我都领教过,留有深刻的印象。有一次还在北平的功德林,吃过一次豆腐全席,那是一个佛教馆子,因为要居士们戒荤,又怕他们馋嘴,就用豆腐作成大肉大鱼的种种形式,虽然有些矫揉造作,从豆腐的贡献想,真是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了。

在东京上学的时候,有一个研究文化史的日本朋友,立志要作豆腐考。一个深夜,他同我谈到淮南王刘安发明豆腐的文献,谈到明末圣僧隐元到日本输入新的豆腐作法,又谈到李石曾先生在巴黎的豆腐公司。照他看,中国人在耶稣降生许多年以前,日本有文字许多年以前,发明了豆腐,要算文化史上的奇迹。他为了向一个发明豆腐国度的人表敬意,决意请两毛钱的客,要我一同去吃“汤豆腐”。“汤豆腐”是一种白水煮的豆腐,有些和豆腐相似,寒冷的冬夜,可以使我重温平汉车站吃豆腐的趣味,就欣然地同他去。在汤豆腐刚到嘴的时候,他说:“你看,这样一大碗,只卖三分钱,从日满经济合作以后,豆腐可真贱。现在家家早上吃酱汤都要吃豆腐。连德国人也在向大连趸购大豆呢。”他的话立刻激动了我,我把碗一推回答:“我感慨的是吃豆腐的人不是种大豆的人。圣僧隐元如果知道教会你们吃豆腐,还要送你们豆子,他一定后悔来日本。而且你们把劫掠的赃品卖到欧洲换飞机……”他看见我的眼泪掉在碗里,像是很后悔自己的失言,想用一种滑稽的调侃收场,他说:“您还是多吃两碗吧,种大豆的人如果知道运到东京的豆子,有一部分是他们所希望吃的吃去,他们的苦痛会减少一点。您多吃一点不拿钱的豆腐,也算是对于帝国主义的掠夺者小小报复。老兄啊,我的豆腐考可不是要曲学阿世……”我无意于再藉豆腐骂座,伤不必要的感情,可是“汤豆腐”无论如何也再咽不下去。我们终于默默地离别了。回来日记上记了一句:“同××吃哽咽的豆腐!”

在抗战期间,河套有一次荒年,稷米、油麦都歉收,马铃薯也很少。只有泼辣的豆子照样结子儿。黄豆成了军民的主食。豆饼、豆面、豆芽、盐豆、豆腐、豆糕,颠来倒去,早晚是它。

大家一到饭厅,就皱眉叹气,咒骂:“该死的豆子!”是一次检讨会上,有人提出来:“如果没有黄豆,我们多少万军队除了吃草根黄土以外,什么办法都没有。通过几百里无人地带的绥宁公路,根本不可能接济大量粮食。是老天开眼,今年种豆得豆,豆饼豆腐使我们在塞外站住了脚,把国防线向东北推出了一千多里,我们有什么理由诅咒豆子呢?咬得菜根,则百事可作{吃着豆腐,还有什么事不可作?”这种道理一讲出来,大家对于豆腐豆饼等,立刻改了观感,不约而同地喊着:“感谢大豆!拥护豆腐!”在这段故事里,我更重新体认了豆腐的价值,可是当时吃豆腐的滋味也还是辛酸的。

胜利以后,回到平津,满指望可以吃到用东北大豆作的豆腐,医疗一下东京吃汤豆腐的心灵伤痕。亲眼看见,一船一船运到的是联合国救济总署,从南北美搬来的施舍豆子,而松花江黑龙江平原的大豆,却是成千吨一列车一列车地送到西伯利亚,去换军火。谁能想到这是本国人作的事,这种现象能延长到今天呢!

来到台湾,每天清早还能听到卖豆腐的声音,走到郊外,看见的都是山岭水田,哪里来这么多豆子呢?豆子的来源,还是求之于太平洋的对岸吧!想到路途是这样遥远,来路又靠不住,不必问当下价钱的贵贱,也就食不甘味了。

想起来,我是生长在吃豆腐的家庭,童年悟道不早,迷于正味。等到艰难奔波,理解了食谱,吃到的豆腐,又常常陪伴着哽咽辛酸的眼泪。很少时候能体验到豆腐平淡清醇的滋味。是我负豆腐,是豆腐负我,也真一言难尽。梦里不知身是客,几回从昏睡里看到了无边的豆田,黄荚累累,像后套,像松花江,平原,也像故乡滋河的弯曲处!又几回朦胧里回到童年,看着叔父的颜色。吞下有苦涩味儿的豆腐。醒来只是在惆怅空虚里,等候着“豆腐啦!豆腐啦!”台湾勤勉的老婆婆的清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