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些巧事也可说是俏事,尽管说的人很多,但同公益彩票的头奖一样,从来没有看见谁得过。就以我个人说,小市,庙会,都没有少去,真可算是青蛇打店一一长主顾,为什么一回都碰不见?就是遇见也是用大价买成。多少年来,只是买到一颗前清造办处的银质图章,重一两余,以六角钱购得。因为有黑锈,我是看见纽作得好买的,拿回家来,磨擦以后,才知道是银质的。有人说:这是你的运气好,凡是关于金银财富的归宿,都得财神老爷点头才行,要是你命里没有外财,你就天天去也是白搭。再说,你就遇见,你也不认识,不是你不认识它,是它不认识你。余日:善哉言乎!洵至理名言也。又有人说,凡是从古物上发财,一方面固然需要运气、眼睛,而其方法,则是披沙简金。现在的金子都被人简完了,所余的全是沙土,你还想去简,那有这种事情。这话非常的对,因为这两年来,关于古玩行的神话,已经不常听到。这便是金子己被简完了的表示。所以我的意见,还是俗话说的:“会买的不如会卖的”。并且不只是没有拾得宝贝,而且总是“又买打了眼”。真是上不尽的当,淘不完的乖,中间不少很有趣的故事,而值得一谈的。
在事变前我们朋友当中,有一位老北京,他对于社会情形非常熟习,尤其于各种行业的内幕,他都说得出点所以然的道理。大家因为佩服他,便与他上了一个尊号,称他为“教师爷”。这个名词,当然是取京剧《打渔杀家》(又名讨鱼税)的典故。也诚如剧中人所云:“没有三拳两脚,也不敢在丁府上当教师爷。”
其表现的成绩,也是一样,不是“十八般武艺,和软硬的真功夫件件精通”……
而是“红白痢疾,跑肚子拉稀”。不过我们与他上尊号的时候,没有一点轻视或侮辱的意思,实在只因为五体投地的佩服他,愿意请他作我们的指导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没有用排子车把银子拉回来,反而挂着绷带,领着大家说,“孩子们,回去养伤去吧!”
教师爷也真露过脸。他常对我们说:“要买便宜货,最好是在底,因为有东西的主儿,在年关需钱,只得选好一点的货物,拿出去贬值求售。这还是识货的,还有不认得自己东西的,像大姑娘老太太之流,脸皮又薄,只要你给__钱,她就卖,不用说,东西是又贱又好。就是买卖地儿,也是如此。……”大家都谨记他的训词。有一次适逢年前,因已放寒假,大家无事,正围炉闲谈。
一位朋友挟着一个包袱进来,说是刚从晓市买得一件新羊皮袍,请大家替他估价。说毕,也不怕冷,脸上还浮出得意的笑容。原来是件旧绸面老羊皮里的衣服。面子虽然显得油破,皮毛之白似乎还没有上过身。他说是用十五块钱买的。
大家都附和物主夸赞不置。后来教师爷仔细一看,又用手摸了摸,揉了揉,才徐徐说:您上当了。朋友亟问其所以,他说:这衣服毛固然是毛,只是皮不是皮革而是皮纸,正合了古人的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家不知所云,有发疑问的。他又说:这,北京叫做手工活,也就是片儿汤,专门蒙骗外行人而想拾便宜的。他是用高丽纸揉软裱成皮革,再将零碎的羊毛用胶水粘上,缝成衣服,同新的一样。您要不信,可以把小巾底下拆开一点试试。说罢,用开水滴了两点在皮革上,果然一会儿便化成两个小孔。这位朋友自认上当,嗒然若失。
最妙的是第二天,上当的朋友又来了。一进门便说:北京这地方真大,以我这样有知识的人还买打眼,那么应该上当的当然不止我一个。所以我昨天晚晌又把那件假皮袍拿到晓市去卖,居然卖了十二块钱,合计损失三元,也不算什么。教师爷便问:真的吗?您卖的钱用完了没有?朋友便从手巾里取出那十二块现洋,但一打开手中便吃一惊。教师爷拿起银元一看,亦惊愕道:您更上当了。他说:“北京这些作假估衣的都有行道,您买了以后,若十天八天不找回去,他便认为你不知道,或经认识出来生气把它毁了。您若再拿去卖,他当然知道您已经明白上当,他便迎合您的心理,故出大价。又知道您心虚,急于出手,所以便用假洋钱来欺骗您。您一时高兴收起就走,也不暇细辨钱的真伪。
最好您别拿到原处去,换一个市场,遇见老憨也或许卖出本来。就是说明了卖假的,凭衣面、手工,也可以卖三块五块,因为他们有专收假货的。可惜现在一个钱都不值。好在有限的事,以后多仔细谨慎一点就得了。”所谓十二元里,不是钢板,就是铅锡,字体都不大真著。因为鬼市都在午夜后四五点钟,人各手提“气死风灯”一盏,每到秋冬天气,真是阴风惨惨,鬼火磷磷。但是他们都已习惯,非常清楚,外行不特没有那样好眼力,简直可以说一点也看不见。
就冲这点神秘性,于是上当的和捡便宜的均于此发生。
因为这件事的证明,大家对他更十二分的钦服,才共同赠他“教师爷”的荣衔。他自己也觉得当之无愧,居之不疑。自此以后,朋友之中无论何人想买东西,都请教师爷保镖,惟他的马首是瞻,一言而决。
又是一年冬天,有位在生燕大教书的谭先生,因为他的皮棉衣服都在南方,想买一件质料较次的大衣,略御出城进城的风寒。于是便特聘教师爷前往天桥去买,结果以作新的三分之一的代价,买得一件,长短肥瘦也正合适,购好以后,大家又一同去吃馆子,以酬庸教师爷的辛劳。不过后来谭先生每穿一次大衣,便抱怨一回。他说:这件衣裳,不知道怎么这样沉,穿起来就同穿上铁甲一样重,稍微走几步路,两个肩膀都会酸疼。但是两面都确是呢子,真是莫名其妙。我看见谭先生抱怨了多少回,也问过我多少次,我更是说不出所以然,抱怨尽管抱怨,但始终没有把它拆开,看看究竟里面是什么东西?所以这件衣服,虽然不算上当,总不能说是便宜,因为它与适用二字,隔得太远了。
其次便是区区在下的故事了。因为看见谭先生买大衣以后,未免眼红,便与教师爷商量,想买一件紫羔羊皮袍。教师爷兴高采烈的满口答应,并自告奋勇的主张,说买就买,保您满意。这时候大家还在赞叹谭大衣的物美价廉呢。
于是还是同上次一样,一行数人,浩浩荡荡,杀到天桥。出入了好几家,看了十余件,然后以二十四元买成,仍然是吃饭喝酒,末了提着包袱满意而归。因为我的身量稍矮,不能拿起来就穿,必须改造。乃交与成衣铺去作,不久的工夫,成衣铺又将衣服抱回,一看已将面子拆下,还有一堆棉花。成衣匠说:您为什么买这种东西?我说这不是紫羔吗?他说:您瞧瞧,这皮子是染的,还不用说,并且都是两指宽的小皮子凑成的。因为恐怕您摸出来,所以垫一层棉花。
我仔细看就是皮子上也是染得黑一块紫一块,连皮子的针脚都一条一鼓的,真是千绳百结。当时后悔的心情,就别提有多难受。但既已拆开,也就勉强作上。
后来朋友们知道了,把我这件衣服,叫做“百衲本紫羔”。那时商务印书馆正在影印四部丛刊,我也常说:咱们成天批评百衲本的好坏,今乃穿在身上,正是上帝给我们的惩罚。自事变后,六七年间,新的衣服缝制不起,旧的也渐渐的穿坏了,于是又把这件“百衲本紫羔”找出来,聊以遮蔽风寒。只是一看见这衣服,便想起教师爷,这正是他的德政,有如棠荫遗爱。不过现在不只不埋怨他,并且还感谢他。因为这些都是少年时代的痕迹,不管吃亏也罢,占便宜也罢,总而言之,同是开心好玩。现在不用说没有这事,就是有也“心”如金石,精诚难“开”了。教师爷呢,于四五年前,便因衣食的压迫,离开了他熟悉的故都,向四面八方奔走去了。
这两条虽然不是古玩,但是旧物,都是挂货铺所一齐收售的。因为性质相同,故附述于此。
按古物的聚散,与地方社会的治乱,是有密切关系的。北京这地方,自从辽金元以来,燕王扫北,建都至数百年之久。中间经过闯王李自成进京,顺治驾坐北京城。清朝一代,有英法联军入京,火烧圆明园。光绪时庚子义和团之役,八国军队分驻京城。几百年来,只这几次乱子闹得最大,缙绅富室逃避一次,便将金银财宝隐藏一次。及事平以后,有死亡在外的,有记不起来的,于是便留给后人发掘。发现一件,又传说一回,因此古玩中的神话也就多起来。
近年以来消沉得很,大概已发现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