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尘
每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正如每人都有自己的母亲。人,爱自己的母亲;也都爱自己的故乡。故乡,这个词是多么具有迷人的魅力!当你读到“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和“月是故乡明”这类诗句,能不把自己的故乡想得更美丽而勾引起无限的乡思?某些“哲人”或许会嗤之以鼻,说这是落后的,甚至是没落阶级的思想情操,要不得的。其实,人的故乡是各个不同,全国人的故乡之总和,便是祖国。爱故乡正是热爱祖国的具体表现,不管是爱国侨胞还是羁旅台湾的爱国之士,他们眷恋祖国之情,不都寄托在各自故乡的土地上?我们有首歌曲也夸过家乡好,又怎能说它不是歌颂祖国的?
夸耀家乡,在我国是极为普遍的现象。有着五千年历史和九百五十九万七千平方公里面积,哪一处不能举出一些足可夸耀之处?或者赞美其山明水秀,或者称誉其名胜古迹。有的以古之英雄豪杰相标榜,有的则以骚人墨客而自豪,否则,土特名产也可以为故乡生色,佳人名妓亦足以为乡里增辉,甚至历史上大奸巨恶,也会被引为同乡。这大概是那句老后:“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的后果。“遗臭万午”,用阿Q的观点来说,也是“天下第一”嘛!‘‘宰相合肥天下瘦”所讽刺的李鸿章,不是合肥的人们常常道及的“名人”么?这便是一例。
可是我的故乡呢?……
且慢!我的故乡究竟何在呢?尚未表明。
此话说来麻烦,很难用两三个字作出干脆的回答。
如说我的祖籍呢,据说是“陈、林半天下”的福建。哪一州哪一县呢?可又回答不出,“查无实据”了。那我的故乡只好说是江苏淮阴了。但说淮阴,也还是麻烦。解放以后,我填过无数的表格,最初在“籍贯”栏里填的是江苏淮阴县。后来我往的那县城改为清江市了,好不容易逐步改过来,而近来清江市又改为淮阴市,并且升为省辖市了,淮阴两字相同,而市与县有别,还得要改。
以上,仅仅是属于当代史的范畴。要说得真正清楚,还得扯到古代史去。据说淮阴置县,还是秦始皇时代的事,到了元朝才废掉,这个故城在今日城南约二三里,即所谓的韩信城,我还见过那遗址的痕迹。其间,东魏时,还设过淮阴郡,至齐而废;至隋初,又置郡而又旋废。据说故城在今淮阴市之东南,我可没见过。其实它与秦汉时代的淮阴县是两码子事了。而淮阴县曾一度名为清河县,这是清朝乾隆皇帝的德政:他把南宋所设治在今淮阴西南的清河县移治于清江浦,直到1914年后,这清河县才改名淮阴县。严格地说起来。当我降生之年的籍贯,应为江苏清河县,即清江浦人,便准确无误了。可是我不愿自称清河人氏,因为容易与那外号“三寸钉谷树皮”以卖炊饼为生的武大郎的籍贯相混;虽然一个河北,一个江苏,相距极远。可如今的历史剧作家地理知识不广,如果要为武大郎写剧本翻案,而专门来拜访我这个“同乡”,听取“高见”时,我将如何解释?那未自称清江浦人又如何呢?我门清江浦的人都把这三个字简称做“清江”而不“浦”的。可是江西也有个县名清江,又易混淆!本来清江浦还有个雅号,叫做“袁浦”或“袁公浦”。那是因为三国时代的袁术曾驻兵于此,据说清江浦门楼之侧那棵古树即是袁术系马之处。可是我门敬爱的周总理在南开中学写的一篇文章中曾自称“幼居袁浦”,害得注释家找不到出处;只得在别的省寻出两个可能之处以存疑。可见雅号是用不得的。
无已,我只好坚持说是淮阴人,因为自古及今,两千多年这个地名都是可以通用的。或者称为清江浦人,就更明确了。
那么,我的故乡淮阴有什么可以夸耀的呢?不用说,但凡读过点历史的人都可以举出被封为淮阴侯的韩信来,他应该是道地的淮阴人。太史公亲自到淮阴访问过他故里,并考察了韩信母亲的坟墓,都说明这是“铁证如山”的了。
但是我这个淮阴人要提出两个疑问:第一,韩信既是淮阴县的人,怎么他乞食于漂母的漂母祠,倒在现今淮安县内河下镇呢?第二,既然说是“淮阴屠中少年”侮辱韩信,让他受胯下之辱,怎么胯下桥又在淮安城内?我真想把韩信的籍贯改成淮安,因为我对于此公甘于受辱,颇不谓然:你既然“好带刀剑”,怎么不对那班屠中少年砍杀一番?如果你也来一场《胯下之战》的武打,岂不可以让我们江苏电视台为我的故乡生色?自然,韩信之不可爱,还不在此。生前不听蒯通之言,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太史公评价得当,我对这位古之同乡,是颇为不敬的。
西汉时还有一位词赋大家枚乘,也是淮阴人,足以为吾乡增光的。但他的著作可惜只剩下《七发》三篇,出不了《枚乘全集》。出不了全集的作家算不得大作家,如今是有一定之规的。我怎么敢于拔高这位老同乡的地位?
这一文一武之外,我们淮阴也还产生不少知名之士。但与这二位相比,总觉是“自郐以下”了。那么,曾经寄寓过淮阴的名人,是否也可以让我们沾沾光辉?这很多。比如那位袁术曾当过两年短命皇帝,但他即位于寿春,在淮阴不过是位过路客,而且名声很坏。又比如南宋的抗金名将韩世忠曾在淮阴的清河口抗拒金兵,但他有名的抗金战役是在黄天荡,硬拉关系,也不妥切。想来想去,最为确切而且是如今妇孺皆知的,莫过于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据自述,他的生母万氏是淮阴人,因而“幼居袁浦”,这是铁证。而且淮阴河北十里长街西头陈家花园里他那读书的书房幸而仍在,更是物证了。前几年的清江市曾将这书房修葺了一下,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开放,淮阴的父老告我:在那书房的窗外,有株古腊梅,那是总理幼年读书时的伴侣。总理生前曾问过淮阴大:“那棵腊梅如今还在么?”她如今不仅健在,还年年怒放,香飘十里!淮阴人曾请植物学家来鉴定,说她已年逾百岁,、确是总理当年读书时的旧侣!而从那时起,就有一位退休老工人,当起义务的“护梅使者”来。他终年守护着这株腊梅,不使任何人攀折、伤害,还为她修剪枝叶,锄草施肥,使她每年在严冬中怒放飘香!如今我书案旁墙壁上就有一幅她的“倩影”,花枝布满画面,背景就是那古老的书房,这是淮阴人送我的珍宝!可惜它是张黑白片,看不出那朵朵的嫩黄。
但这也好,当年“四·五运动”中朵朵小花不也都是白色的么!即使读书处不开放,就凭这张照片,还有那“护梅使者”退休老工人,不也足以为我的故乡夸耀了么?
至于山川风光,我的故乡是数不上的。它躺在一片灰黄灰黄的平原之上,既无名山,也没大川。西南倒濒临洪泽湖的,我五十岁之前可没见过它的面;“洪泽”两个字就怕人,哪:有太湖、西湖能吸引人?城北呢,原来是滚滚黄河人海所经之处,但“黄河回老家了”,空留下两条巨大的泥龙趴在平野上。只有一,条运河带着泥沙穿过城北,把整个清江浦劈成河南、河北两大部分,这倒解决了当时就有十万人口的居民的饮水问题;而顺流南下,可以把我门送到繁华的江南去,老实说,在我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为我所知的清江浦,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这条运河了。横跨河上的,有四条通道:最西的是北门船桥;稍东又是水门船桥;最东是一座“洋桥”,在当时可算作“现代化”的桥梁了:中间一段可以拉开让船只通过,虽然那拉动中段的铰链还是用人力操作。这“洋桥”处在中洲以下,即运河与分支汇合处,河南特宽,所以这“洋桥”也就更觉壮观了。但更为壮观而且令我留连忘返的,却是“洋桥”以西、作为河南、河北主要交通孔道、我们称之为“大闸口”的船闸了!准阴以北一带的人们中流行这么一句活:“到了大闸口,方知天下大矣!”这自然是井蛙之见,但亦足以为当时淮阴的骄傲了。
至于名胜古迹,就更少了。东门外的慈云寺、西门外的普应寺,是我去过的,没什么可看;所谓韩信城,即古淮阴县城,也不过只剩下一条略为隆起的城隍庙遗迹j城西公园呢,只有一座禹王台可以爬爬,但也不高;城南公园是后来才开辟的;城内西南角上有个路家花园,儿时曾偷进去过,也未窥全貌……
但到后来读到淮安人黄钧宰所著的。《金壶七墨》,其中《浦上园亭》一则,说“浦上园亭,以河帅署中为最”云云,可见“为最”之外,还有很多园林,只是我孤陋寡闻罢了。比如前边说的周总理幼年读书处,便叫陈家花园,就是路家花园之外的另一个旁证。再后来,又读到晚清人写的有关我故乡的一些笔记,我才恍然于我们淮阴一一当时应称清河县,也曾“先前阔过”一阵的哩!
原来清河虽是县治,却驻有江南河道总督,简称南河总督。所谓“河帅”,即是对他的尊称。(《金壶七墨》中《河工》一则对河工的积弊及清江浦的繁华有段记述:它说“南河岁修银四百五十万两”(不包括决口等临时追加费),而“一切公用,费帑金十之三二,可以保安澜;十用四三,足以书上考矣!”至于“其余三百万,除各厅浮销之外,则供给院道,应酬戚友,馈送京员过客,降至丞簿千把总、胥史兵丁,凡有职事于河工者,皆取给焉!”这说明南河总督是个“肥缺”,他既要贿赂上级和有关官署,又要应付“京官”过客,免招弹劾。而下边的又都视河工为肥肉,大家都来敲它竹杠,这就成为“上下欺蔽,瘠公肥私”的局面。至于河道的“岁修积弊,各有传授”,一个水利机构,变成“水患”衙门!所以这位作者慨叹说:“河工不败不止矣!”这是个贪污浪费、贿赂公行、腐朽无能、祸国殃民官僚机构的典型!也是清政府的一个缩影!而由于这座衙门设在清江浦,“故清江上下十数里,街市之繁,食货之富,五方辐辏,肩摩毂系,甚盛也!”然后作者又具体地作了许多繁华的描写,简直比当时“十里洋场”的上海,还要热闹!
使我的故乡昔日如此繁华奢靡的还不仅于一个南河总督驻此之故,还有一位漕运总督大人,管运南方之粮以输京师的也驻于三十里外的淮安,这又是一个肥缺。漕运之弊更不下于河工,两位总督可算“难兄难弟”,两个督署都有自己的梨园子弟,互相往来酬酢无虚日,清江与淮安之间的扳闸镇,更设有“淮安关”,据说“淮关额税二十万,而岁征于商者,莫知其数!”《(金壶七墨》之《淮关》)又是一个肥缺!清江之北还有一个淮盐集散地西坝,又是盐商聚居之所。
而清江自身,又是南方官吏进京时合舟而陆的必经之地,故有“南船北马”、“九省通衢”之称。综合这几个原因,遂把我这故乡造成了一个在江苏仅次于扬州的繁华城市!
但在我降生之初,这些都已成过去了:1875年黄河改道,南河总督废了;漕粮改由海运,漕运总督也在1905年裁去;而海运通,津浦铁路成,南方官员人京也不必再由清江了,于是盛极一时的城市破落了!辛亥革命后,淮扬道和淮扬镇守使曾一度驻于淮阴,昙花一现,不几年也撤了。因此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这个日见衰落的城市中度过的,未见到它鼎盛时期。但“儿不嫌母丑”,游子总是热爱故乡的!何况所谓的“淮扬菜”,以两淮与扬州并列,成为中国几大名菜之一,也就为故乡生色了。不过我至今还垂涎的菜,只有“软兜长鱼”和“炝虎尾”了。这都是鳝鱼制作的珍品。不过我们淮阴一带的人叫它长鱼,如果叫它鳝鱼,会笑你“践文”了,而且“鳝”字在淮阴只能读若“线”字或“献”字音,否则又要笑你在撇“京腔”了!
自然,毋须声明,我这儿所写的淮阴都是历史陈迹,如今的淮阴早已改天换地,更可爱了!
1984年1月8日,一个难忘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