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听见过自己的朋友叫你“少爷”的吗?我混和着惊异,羞愧,以及一种成年人的卑鄙心理一一憎厌。是的,我承认,在惊异和羞愧的感情次第亢奋了以后,当清楚地意识到了站在我面前的种园人是我的同学的时候,我至少的确有过一点觉得这是丢脸的事似的憎厌。我凝住着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但他却仍然微笑着,(从他的笑容里我还看得出他幼小时的神气来。)抛弄着手里的桃子道:“我们好久不见了。”
“哦,好久了。有十多年了吧?”
“现在在哪里做事情?”
“我吗?总算在青岛混饭吃。但是你……你几时起种这个园子的,一向没有听见说起啊,”我忍不住这样地问他了。
“我做这个生意已经四五年了。”
“但是你为什么不做别的行业呢?从前不是说曾经在什么地方做书记么?”
听了这样的问话,这个精壮的种园人呈现了讽刺的笑脸说道:“难道你以为我这个行业不好吗?你难道不觉得这正是最适宜于我的行业吗?我的父亲是鞋匠,母亲是卖菜的,你难道忘记了吗?来,到屋子里去请坐吧,这里站着不吃力吗?”
说着,他随手又摘了几个桃子j露着延请和催促的眼光,和我们一同走进了小屋。这是一座很简单的三开间的平屋,正中一间是起居室,两旁的两间大约都是寝室了。起居室是分作前后两间的,在后间里,我们可以看见行灶和碗厨之类的庖具,墙壁都给烟熏黑了。他掇了一只条凳,请我们坐下了,从那庞大的紫砂壶中给斟了一碗茶。又在屋角上取出一根长长的旱烟杆和一盒旱烟递给我,但经我固执地逊谢了之后,他燃起一个火来自己吸了。
我努力想从他的身体、精神和行动里寻出一些不像一个种园人的地方来,但终竟失败了。甚至看了他的吸旱烟的神气,也使我完全忘记了他曾经是一个受中学教育的知识阶级者。
“你不是曾经做过书记吗?”我问。
“是的,我脱离了学校生活之后,曾经在乡下一所高等小学校里当书记。”
“那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干了呢?”
“哦,你问我为什么不干了,是不是?那就是因为我父亲是个鞋匠,而母亲是卖菜的。”
“这话怎么讲?”我不觉惊愕了。
“这个很容易懂。人家都瞧我不起。当我进去的时候,原说每月薪水是十二元,但是到发薪的时候,却变作八元了。后来才知道人家因为我年纪轻,而且因为我父母的职业又不7葛尚,所以减了我四元。这个且不必说,横竖拿八元一个月,我已经是很满意了。我在那里每天写蜡纸的讲义和一切教务上的表格,已经是很忙了,后来过了几个月,恰值一个管敲钟的校役辞职了,校长和庶务主任一商量,竟来叫我兼管敲钟的职司了。咄!你想,我还能再忍耐下去吗?所以我就立即辞职了。”
“哦!”
听了他这样说,虽则心中并不是没有什么感动,但一时实在也没有话好说。我便漫应了一下。但随即就有了想问他“以后怎样昵”的主意:“那么,辞职了之后,又曾经做了些什么呢?”
“在家里,住了半年。后来因为从前高等小学校里的恩师朱老先生的介绍,便在市立第三初等小学里当教员了。”
“哦,在小学教育界里服务,那也很好。”
“是的,我当初也以为很好。虽然一样拿了八元一月的薪水,但这个职位比书记好多了。书记是给人家做手臂的,而教师是独立的。所以我在初就职的时候,的确觉得很愉快。但后来,渐渐地觉得那小学校里仅有的两个同事都对我非常客气,是的,你懂不懂,那简直就是冷淡!一个同事是一家式微了的旧家的后裔,祖上虽然做过官,有过钱,但现在却早已产业荡然,只剩了一个疯瘫在床上的老母,他们母子俩的生活,就靠了这唯一的十块钱束修。还有一个同事的祖上都是读了一世书连秀才都不中的书呆子。他父亲现在还在乡下设着蒙馆教几本《三字经》。这两位同事一个是自命为公子哥儿,一个是常常夸说着他家的书香门第;大约我去和他们做同事,实在是十分侮辱他们的。所以他们一味的对我很客气,一点不让我熟识上去。此外,连得那些天真的小学生们,也渐渐有许多顽皮的常常在我预备室的窗外有意无意地叫着‘小皮匠’、‘卖菜的儿子’这种话了。虽然我自己不以为这是侮辱,但看着他们这种态度,多少总有点不舒服的。所以我在那里敷衍了一年,终于又辞职了。”
就在那一年上,我母亲也死了,遗下来给我的只有父亲和她辛辛苦苦积下来的二百多块钱和两个妹妹。为了要照顾妹妹,我不能到外埠去,于是就由一个邻居的介绍,进本城一家洋货铺里当小伙计。据我的经验,商界中人比学界中人和善得多,现在你们不是常常讲应当消灭阶级吗?其实我看唯有知识阶级的人心中最有阶级观念。老施,啊不,我似乎应当说少爷,现在我们在这里谈天,没有旁人看见,我晓得你是决不会觉得很坏的,但是如果你在大路上走过,我以这样一个穿着短衣的种园人的神气遇着了你,又像现在这样地和你谈话起来,你会不觉得脸红吗?你会不觉得憎厌我吗?……我不敢相信!关于这些地方,我现在已经很明白了。你还认识我们小学里同学过的那个张起墀吗?他曾经到江西去做过两年县长,又曾经做过什么局长,现在儿子也已经十岁了。我常常拣顶好的桃子去送给他,因为他肯出好价钱。但是他待我很和善,竭力装出没有官僚习气的样子来,如果我见面不叫一声老爷,我想他一定就会得怫然不悦的,所以我在洋货铺里做了一年多,倒觉得大家真有些平等精神,虽然经理和帐房之类有时要发发脾气,但这些都与“出身”没有关系的。后来因为我有了这个桃园的机会,同时又觉得在洋货铺里做伙计薪水实在太少了,所以便辞了出来。……
他这样滔滔地说着,一直到这里才停止了。这是因为他忽然想起我们的手和嘴都闲着,似乎应当递一个桃子给我们。当我接了桃子撕着皮的时候,我便问:“从那时起就弄桃园,一直到现在吗?”
“是的。我以为这个真是我的职业。一个做鞋匠的父亲和卖菜的母亲的儿子做种桃园的人,想必不再会被人家奚落了吧。其实我已经吃了读书的亏了,如果我不读书,现在也许已经继续了父亲的职业,很安逸地过日子了。也许我可以毫无难色地做别种职业了。只因为曾经读过书,而且甚至还受过两年中学校教育,所以有许多事情,如种田,做木匠,做理发师等等究竟都没有勇气去做了。所以,当听了有人愿意将这个园地出租,而且贡献我以种桃的计划的时候,我立刻就很满意地决定了。我费了三年的苦工,你瞧,我的成绩怎样?现在我完全靠了这满园的桃子过活,但他们决不会轻视我的……”
说着他又讽刺地大笑起来,在地上叩击着他的烟管。我感觉到一阵肃然,他的话实在太锐利了。我好像自己是一个习于邪道的人,而这时面对着的却是一个正气凛然,不可侵犯的君子。我有些害怕他,只装作完全佩服了的神气,频频地点着头,缄默着。
但是,渐渐地,仔细玩味了他的话,一阵无名的悲哀来侵袭了我感到这是回家以后第一次地觉醒了我的确已经是中年人了。
从这一次以后,我虽然不能不对于他园里的黄桃之美味有所眷恋,但始终没有敢再去过,因为我怕听他再叫我“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