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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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乡土情深(选一则一一社戏)

臧克家

社戏

我不懂戏,所以我不喜欢戏。在都市里,我很少看过戏,有,那便是为了面子。有些人听了戏匣子摇头摆尾,真叫我好笑。

然而,乡村里的戏我确极爱看,那醇真的趣味,我全嚼得透,它使人感兴味的不在戏的本身,而是那一种整个的空气。譬如某一个村子要唱戏,没有扎台子以前好些日子,便各人忙着搬亲戚,从外祖母起一直到自己的女儿,女儿的小姑,几世不走动了的亲戚,因此也往来了起来,有孩子的不消说要带着看戏,就是不会看,哭哭闹闹也还热闹。客人决心要扰亲戚了,就打算身上和头上的穿戴,老太太无妨把做好的送老衣裳先穿出来试试,少妇们也把当年做新娘的那件礼服重新展览一下,姑娘们当然更应该打扮得俊俏,粉擦得看不清眉眼,无论如何少不了那一双花鞋和那副红腿带。你不要笑,唱台子戏不是轻易的呵。

唱戏的日子以正月为最好,天气渐渐的暖了,这时候人也有个闲心,如果是因为丰年唱戏“以答神庥”的话,那么新正大月更是吉祥。对于社戏说,“听”不对,应该说是看。观众多得象海,人头攒动着,你拥我,我拥你,就象波浪,拥来拥去的结果,是来一个骚动,声音真象海涛。四围全是车子,大车小车。

每个大车都有棚子,表示着华贵,又表示着神秘。贵族的人家都扎着看台,看台竹帘中透出朦胧的女人的面影。在这样的情况里,耳朵变成了废物,只能用眼远远地看一些彩人儿在戏台上乱动。响午停了戏,各人忙着和不容易见面的亲友(戏使他们聚会了)去喝酒。还有姐夫领着小舅子,姑父带着妻侄到饭摊上去吃饭一一烧肉,火烧“火烧”是一种食品,即常吃的烧饼,各地形状不同,大同小异。吃完了再喝点茶水,然后用几百钱或一串水煎包子便把这些小孩子遣散了。这样在招待的方面感到了光荣,被招待的小孩子当然更喜之不尽了。

那些喝酒的朋友们,用酒当谈话的引子,几年或几十年积下来的话,这可得着个倾吐的时候了。话没有说到极处,酒先使得人从鼻子里出声了。卖酒的拿来自水也会当酒呷下去的。戏开了的时候,那些醉人东斜西歪的在凉风里摆,脸红得象火烧。下午散戏,村旁四去的小路上把人们散开了,这时太阳快沾地了,风有点冷,观众在残阳里怀着个快乐的心,冒着冷风回家去了。‘最好还是看夜戏,吃过晚饭,大家打一个招呼,便踏着月色走了。戏台四围一万点灯光。灯光映着一些好看的脸。朦胧中一些眼睛一些心在神秘的交语。散戏回来,夜已深了,脚步声惹出了巷中的一阵犬吠。回家来,睡梦中,耳中还响着锣鼓。有些良善的女人会为了悲剧中的英雄在灯下叹气或一夜睡不好的。

社戏是太平年代的点缀,乡人劳苦一顿,这种娱乐比什么昧都深。然而太平年代再不会有了,社戏于今也不轻易见到,就是有,怕谁也没有太平年代的那个心了!人的命运今天已变成了悲剧,谁能用一双饿着的眼睛去看戏呢?“社戏”这两个字一提上口,人心上会不是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