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
回到家乡,正是黄桃大熟的时候。只因为出门得实在太久了,所以一向竟忘记了这种家乡特产。哦,感谢天!幸而我始终没有忘掉了四腮鲈,每当一个外乡人问讯起我的籍贯来的时候,总算还可以举出一样惊人的土宜来夸张一番。
但是,如果黄桃有知,似乎也不能就抱怨我,因为谁叫它产量这样地少,(读者对于这句话可千万别误会了,要知这四腮鲈的产量也稀少得惊人!)又谁叫它这样地不典?(松江之鲈,毕竟是靠了苏东坡游了一趟赤壁而传名的。)
车没有进站,我就瞥眼看见了一个逼近铁道的桃园。硕大的赭黄色的桃实累累然。于是才唤醒了我对于这种嘉果的记忆。从前在小学校读书的时候,每星期日下午到城外望江楼茶馆门前买桃子吃的情景,忽然如巨潮一般涌上来了。
到了家中,除了老的老了些,小的长大了些之外,其余全没有什么改变。
客厅中还是挂着童叔平的画和翁松禅的字,那个乾隆窑的花瓶还照样供在书桌上。一切都还是和我离家的时候一样。甚至厨房里碗橱中叠着的许多积满了灰尘的破碗也还照旧静静地稳占着一角,这使我对于离家了五六年的事实根本怀疑起来了。五六年间的人生经验,本来已经使我从少年而人于壮年,这时也好像骤然崩溃了它的势力,而使我复返于从前童心未泯的时代了。
休息雨天之后,因为问起黄桃,弟妹们就说南城根有一个很大的桃园,桃实正繁,只要每人给两个小银币,就可以在园里尽量拣好的摘下来吃,无论你吃多少,只是一枚都不准带出来。听了这样的话,很感觉到遗留在内地的古风之可爱,我对于这个桃园,虽则没有去过,虽则不知那里的桃子滋味如何,但确已完全中意了。
趁着天气清和,我便由季弟引导着去访那所说的桃园。那里离我家并不很远,我们走十分钟就到了。看了它的一带很长的围墙,我立刻便估量出这园子的广袤决不会在十亩之下的。我们走进了那扇编竹的狭狭的园门,便踏上了条砖砌的小径。这小径把园子分作左右两部分。在小径的尽头处,是一座三开间的小屋。一个小女孩子正从屋里出来。她看见了我们,便呈现着询问我们来做什么或等待我们先说话似的神情站住了。
“我们来吃桃子的。”
我的季弟这样对她说了,便掏出两个小银币来给了她。她接了银币,仔细地审察了一回,放在牙齿间咬了一下,又俯身下去,在砖块上丢了一下,于是藏进了衣袋中,管自己走出去了。
我目送她出园门去,心中充满了惊异。她难道以为不必留心我们一下吗?
静寂的屋内,还有人在着吗?难道她以为我们一定不至于进去偷窃什么东西吗?
这样的人与人之间的淳朴的信任,真是只有内地的小城市中才可以看得到,而我是久已忘记了世界上还有着这种好的德行呢。
满园子种植着的全是桃树,树底下有许多鸡正在安静地啄食。我们一步一步地留心着脚下的鸡粪和妨额的枝柯,渐渐地走入了桃林深处。很大的,成熟了的桃实在我们头上散发着惑人的香气,于是我们的食指大动了。我跟季弟拣一个酥软的桃子摘下来吃着,唯一的在旁边监视我们的是惊鸟用的稻草人。
当我撕着第七枚桃子的表皮的时候,我从树隙间看见有一个戴着破草帽的农人装束的男子走进园来,沿着那砖砌的小径,一直走向屋子去。但他忽然回过头来,好像已经看见了我们似的,折向我们来了。他一定是这桃园的主人!我们只给了二枚小银币,而在这里恣意地啖着他所辛苦地栽培起来的桃子,况且我们所啖的又远过于他在市上所可以售得的价值,这样想着,我不觉感到了些惭愧。同时,我又有了“:我们也许已经铸了个错误”的感觉。我们所应当付纳的一定不止两枚小银币吧?或者这里一定有个限制,我们是只有吃一定数目的桃子的权利吧?三枚呢?抑是四枚?但我确已尽了六枚硕大的桃子了。那个女孩子一定还没有懂得小银币的价值,我们欺骗她了。倏忽之间,这样奇妙的顾虑完全祛除了我对于那个正在走近过来的种园人平视的勇气,我低下了头,并且略微向左方侧立着,装做没有觉得的样子,管自己撕桃实的皮。
但我弟弟却已经看见他了。他招呼着:“来,替我拣一只好的,刚才吃了一只全是蛀的。”于是他走到了我面前,嘴里答应着,仰起了头向树上垂着的桃实看看一刻儿,好像很有经验似地用着可以担保的神气摘下了两个大桃子。
“少爷,吃这个吧。这个好。”
“一只巨大的,有劲的手掌里满托着一个金黄色的桃子伸在我眼前了。这给我了一个被迫得非与他打个照面不可的机会。然而这个机会大大地使我惊愕了。
“哎哟!是你吗,卢……卢……?”
当我认出了他就是我中小学时代的同学卢君的时候,我不禁喊起来了。但是我可忘记了他的名字。同时,他也认得了我,他黧黑的脸上展了笑容。他点着头,自己报了名字:“卢世贻。”
他是从小学一年级到中学二年级一直和我同学的老朋友。他很用功读书,在每一次考试中,我总努力着和他竟争,但能够胜他的时候却极少。他父亲是做鞋匠的。我很记得从前在小学读书时代,每天总看见他父亲在旧府衙门外歇着担子,穿针拉线地给人家补鞋子或上鞋底。他父亲很喜爱他,每天散学后,他总到他父亲那儿去收取三个铜子买点心吃,吃了点心就到我家里来玩。但我的母亲却从没有许我到他家里去过,就为了他父亲是做鞋匠的缘故。虽然他曾屡次邀我去,但我都托辞拒绝了,这是现在想起来也有些疚心的。在小学里的时候,一半是为了嫉忌他功课好,一半是故意要侮辱他,同学们大家叫他“小皮匠”。后来升进了中学,那一年他父亲就死了。他母亲在自家小园地里种些蔬莱,每天到市集上去卖。于是同学们都常常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高叫着“卖青菜!卖白菜!”这时,他虽然仍旧不以为意,但毕竟童心渐逝,免不得有些脸红了。修毕了中学二年级的学科,在第三年级开始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辍学了。每当有人问起卢世贻为什么不读书了的时候,有几个刻薄的学生便会说:“读得起吗?卖菜的儿子!”
我对于出身富贵之家的同学的仇视,就是在那时候养成的。在知道了他辍学的消息之后三四个星期间,我曾发痴似地替他胡思乱想过。我尝因为听了先生讲承宫牧豕而求学的故事而大大地有所感触,我以为他就是承宫,他一定会得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的。但是现在不幸而辍学了,那么他将怎样呢?他将遇到怎样一个机会再继续他的学业呢?甚至连到为什么读书一定要缴费,为什么穷人享不到读书的权利,这种种问题全想到了。但结果只是激于我天赋的一种感伤的情绪,为他暗暗地哭了几次。以后,虽然不很准确地听见过几次说他在某处做书记,在某小学校做教师,甚至说是他在帮着母亲卖菜,但始终没有再看见他一次过。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看见他,谁能想象得到我有何等样的感觉呢?当他自己通了名字之后,他刚才称呼我“少爷”那个声音又奇妙地在我耳朵里鸣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