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杂记
楼适夷
二十九年又在苦难中过去了,好似长途的旅行者,到达了一个中途的转换站,觅一家干净点的客寓,扑扑满身的旅尘,痛痛快快洗一个好澡,睡一晚好觉,打算明天一清早再去赶车了。抱着这样的心情,便谈一谈故乡过年的杂事。
我之所以只谈遥隔千里的故乡,而不谈近在眼前的上海,实在是因为不但街头橱窗里闹圣诞的热烈风景,于我无缘,而且呆在这个看少数人饱厌梁肉,多数人挤着籴平米的都市,不管岁尾年头,只愁米珠薪桂,并无好的心境,倒不如暂学幽默大师,权充悠闲文人,来躲避一下现实的好。
我说躲避现实,因为我想谈的也不是正在闹鼠疫,打饥荒,逃炸弹,忧登陆的现实的故乡,而是已经跟自己的童年一起,渺渺茫茫不可复得的远梦。
大概是在日本一茶还不知是芭蕉的俳句里,记得读到过这样的句子:献岁的门松,是坟墓的里冢(大意)。
原来日本风俗,过年时候,家家户户,门口都栽得一株小松。诗人见了这年景的点缀,就敏感地想到死亡的接近,发为感叹,以做世人。这当然是由于诗人的出世的思想。但没有诗人那么高雅的人世的老百姓,虽然经历过的都是劳劳碌碌的日子,但是对未来的新年,终是抱着奢侈的希望,所以过年便是一擗乐事。老百姓二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劳动,从来不知道什么娱乐,好容易过完了一年,就不免来一次狂欢,所以过年是老百姓的狂欢节。如果像眼前这样的都市里,当然有许多狂欢的节目,开旅馆,叫向导,进舞场,抱姑娘,或是到歹土,上赌场,但是朴素的乡下人,连欢乐也朴素得很,他们的欢乐只是吃。
大概一到十二月的初头,种田人家,只要稍有余粮,家家都做年糕。他们的年糕,并不是上海老大房发卖那种加了猪油白糖的,而只是把蒸熟的米粉,放在石臼里槌炼,然后一条条捏成五寸长寸把宽的条子。因此做年糕就叫“槌(读作桑)年糕”,一家的穷富,就可以从所槌年糕之多寡看出来。不过槌年糕是比较繁重的工作,要人手多。富农地主,有的是长工短工,贫农人家,就靠左邻右合合作帮忙。工作总是在夜里,灯火底下,围集一大群精壮伙子,夹杂女手,一边干活,一边笑谑,会唱歌的一边唱歌,顺便还带些粉团塞进嘴巴里,实在劳动的本身也就是欢乐。
除了年糕之外,此道中的巧手,还做出两翼高耸,中间一个圆团的元宝,那是预备敬神用的;又做一些鱼儿鸟儿的样子,预备送给小孩子玩儿。
年糕元宝之类,除了自吃,还送给城里的亲友。自己家里不种田,每年的年糕就等乡下亲戚送来,满箩满筐。除了供神敬神,新年请客,一直吃到夏天才吃完。它的吃法可汤可干,可煎可炒,可甜可咸,小时候乘大人不备,偷一条煨在火里,更别有一种滋种。
此外预备过年的零食,还有神仙糕,饭干糖之类,都是家作杜制。神仙糕是糯米磨粉,放在蒸笼里蒸的,要蒸得不软不硬,松脆可口,很需一番本领,所以名叫神仙。饭干糖只是饭甫焙火,另用米糖(用米芽煎的土糖)煎膏拌和一起,揿在盘里,用庖刀切成方块,两者都是新年儿童的恩物。
以后便是杀鸡,煮肉,广储美馔,预备除夕大吃。鸡是自己喂大的,到了岁暮,就把它们关在黑笼里,饱喂食饵,不许行动,这样不消一月,就臃肿痴肥,分外鲜嫩了。肉则购自市上,富农便自己杀一口,留下猪头,用作敬神。
敬神是岁暮大事,老百姓从不娱乐,偶一娱乐,总借敬神名义,尤其是在年终,他们决不计较自己的劳力,把一切收获,归之于神;于是飨宴之前,就先得敬神,叫做“谢天地”,寓感恩的意义。
神大概也知道人家要谢他,到这时节,也就赶到人间来,据说过了十二月的二十,天上的神,就已到了人家的屋顶。那时大人们就根据这个理由,禁止孩子哭闹;大人们自己大抵也停止吵架和骂人。扰攘的人间,就顿地显得融融泄泄,一团和气。
最先是谢灶神,灶神叫做“东厨司命”。那是一张红纸上印着的五彩的老头儿,身边还有灶子灶孙,贴在一块木板上,放在家家的灶头。每天烧好了饭,先得供他一碗;逢时逢节,有了时鲜食物,也先得敬他,每月初一月半,点香燃烛。不过这么漂亮的灶神,长年长月呆在煤烟油污的灶头上,大抵总弄得满身肮脏,不大体面了。这样的一年就得换一张新的。谢灶神的时候,就把旧的一张烧掉。烧掉是送他上天,所以也叫“送灶”。灶神是不但管灶,同时也司一家老小善恶行事的考察,亦犹土地菩萨之管理一地,城隍菩萨之管理一城。在老百姓的心目中,神对于人的治理,是比人对人更加关防重重的。灶神上天,就为的把一家一年善恶,奏闻上天,以便赏罚。于是人们在送灶时请灶神吃糖,意思是灶神吃了糖,把嘴胶住,就不会讲坏话了。一一这样把灶神送去,灶头上一块木板,就一直光着,要到除夕晚上,再贴上一张新的,举行“接灶”。
“谢天地”的日期没有一定,过了二十,可以任人们的方便随意选定一日。
时间则大抵傍晚或深夜,要看江里涨潮的时候,因为这典礼除了感恩之外,还寓有希望之意,潮涨,即象征财来也。
先向大门排上方桌,桌上香炉烛台,一排杯筷,几道菜肴,中间放上猪头三牲一一一个猪头,一只鸡,一条大鲢鱼,猪头也有代以一方肉的,鸡则原只煮熟,尾上留毛一簇,口中含葱数条。巨商豪富家,则有用全猪全羊的,平常不易见到。桌边上围一条红的桌围,桌围上挂一张神像,红纸印上木板画,是天地三神。全家老小,依次行礼。然后,把神像放到预先安在门外的一个燃上白炭的锅子里焚化,由家主执壶向地洒酒,要洒成一个心字型,以表诚心。最后,有的人家便放爆竹,即所谓“爆竹声里除旧”,但有人家不放爆竹的,则叫“默声大发财!”就算谢过了年。
这一天,整整地祭一天神,先是祭谷仓。一一没有仓房的人家便是谷柜。
谷仓的神是蛇神,也叫“家龙”。因为谷仓底下,阴暗潮湿,大抵时常有蛇出现,他们就说这蛇叫做家龙,是管谷仓的。甚至说每家有几个人就有几条蛇,某蛇的命运就代表某人,。所以老年人见了蛇就向它拜,请它隐身,决不许毛头小伙子加以冒犯。
祭过谷仓再祭畜合,家畜的安全也有神在管理,我不曾考查那是怎样的神,只记得贴在鸡合上一块小红纸,上边是木板印成的两个长袍短须的神像。
种田人家,再到自己的田上祭“田公”“田姆”,情形就和淳于髡对齐王所讲的一样。
“田公……田姆”之外,还有“床公……‘床姆”,和善的老百姓给神也都配上对偶。这“床公……床姆”就在床上,照顾人们的疾病灾害,孩子的失眠夜啼等等,因此到年终,就得道谢。
总而言之,照过年的情形看来,则在人的生活之中,不管哪儿,磕头碰脑都是神,甚至壁缝里的鼠子,也在我们民众朴素的小心眼中,化成神奇。据说蜘蛛望穷,老鼠望富;一家人家穷了,屋子杂乱龌龊,蜘蛛便可到处张网。但老鼠则必望人家富裕,庋藏充足,才可以半夜里出来咬嚼。因为它们这种善意的希望,过年之夜,便特别备一碗白饭,放在床下,请老鼠吃年夜饭。
这样忙了一天的敬神,最后是自己围坐大食一一吃年夜饭。吃年夜饭我们叫做“分岁”这分字作何解释,我到现在没有明白,意想起来,也许是把一岁所获,大家分一分的意思。“分岁”时总是一张大圆桌子,坐满一家老小,不可漏了一个,如果有人出门,也必替他留个空座,一副碗筷。因此漂黼外,每年到这时候,遥想家人们对着这个空座的心情,不免心里总有些黯然。
除了一家人,还拉些亲族邻友来凑桌,有时亲友多,就得从一桌变成几桌。
乡下人家,除了喜庆大事,难得有这样丰膳,而且菜肴都是装得满满的,每个必得要放肚大吃,不过吃饭的时候,饭里不准淘汤,说是淘了汤明年上坟去就得下雨。我们城里小孩子最难得的乐事,是阳春三月,到乡野为扫墓而作春游,所以当然也奉命唯谨了。分岁之宴,每只菜肴都有善颂善祷的别名,例如鱼是“吉庆有余”,菜是“菜根滋味长”,猪头或大鲢鱼则称“元宝”,汤圆是“团团圆圆”,年糕则日“年年高,节节高”,总之,无不讨一个吉利彩头,以寄寓对生活的希望。
大除夕这一夜我们那儿不一定守岁,只有大人们为了料理一切,不免睡得很晚而已。但这一天晚上,每间屋子必须点得灯烛辉煌;通宵达旦,不许熄火,大概也是祝望光明的意思。——在光明中度完了残年,便就是光明的来岁了。
不过说了这么多,还只是岁暮小康(至少是小康)家庭的室内行事。现在说到街头了。
街头的岁尾,首先就是打年货的人山人海,同上海大公司过圣诞一般,所有店铺,虽不大减价,也都顾客如云。在这些拥挤的顾客中,出现一种特殊的行乞者。那是不管料峭的朔风,特地脱光了上衣,头上用稻草扎成一圈,四周挠出六个角,这叫做“跳乌龟”,六个角表示乌龟的头尾与四脚。他们大概三五成群,走到店铺门口,便一边做出乌龟爬动模样,一边双脚蹦跳,口中唱出这样的歌词:
乌龟跳,生意好,
大乌龟吱吱叫
小乌龟咭咭叫
乌龟跳三跳,
老板明年挣元宝……
中国人已习惯着以乌龟骂人,当做不祥之物,大概只有在这场合,恢复它那古已有之的吉兆。所以老板店伙虽然营业鼎盛,忙得不可开交,也总是乐于合施的。
老板店伙之忙,不但忙于门口的顾客,还忙着结算一年的帐目。乡下店铺,为了推广营业,对于有钱人是鼓励赊欠的。普通农民买主,三春只出不进,也都以赊帐购物。这种赊帐一年分三节清算:端午、重阳、年尾。而以年尾收得最严格。所以欠帐的人,以年为关,王小二过年,就成为天大难事。那时候店伙们四出讨帐,对于窘迫的买客,当然是件苦事。我小时候,为着贪玩,就跟着街邻的店伙,下乡去讨过帐,主人躲开不见,女儿含泪哀求,店伙声势汹汹,结果是提了老母鸡回来。从此知道有些人,过年并非乐事,心里难过得很,连分岁饭也吃得没有滋味了。
不过欠帐虽苦,也只要熬过除夕就无事了,照规矩讨帐只能讨到除夕夜天明以前,所以这一夜,街头尽是那些提着灯笼讨帐的人。这只灯笼是必须要点着的,要是东方放白,熄了灯笼火去敲人家的门,那么不但要不到帐款,而且还得吃耳光,说:“你年初一来要帐,给人家一年不吉利!”所以躲帐的也只躲过这一夜,就万事OK了。但是大年夜人家都在快快乐乐地团叙过年,你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呢?地方是有的,离城六七里的一个山上,就有一个“躲债庙”,躲在这个庙里,债主便不能进来索讨。颇有点像旧教国家的教堂,可以藏匿刑事犯人一样。不过我没有亲身去那儿躲过,说不出那儿的实情,想象起来,看人家狂欢度岁,自已冷冰冰地在山庙里坐一夜,到底也不会多么好受。听说那庙里的和尚,就在这时特地备了过年的汤圆给他们消夜,附带还有一场告诫,说是欠了人家的钱,怎能不还”明年得好好儿勤恳干活,省俭过日才是。在这儿,和尚是兼慈母而教师的了。躲债的人,有热汤圆可吃,当然也只好唯唯诺诺。于是“过年难,难过年,年年难过年年过”。一年就这样过去,到来了充满希望和欢乐的新岁。
1940,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