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禳
重阳节过后,城里就热闹起来了。“四隅”(即四门)轮流做祈禳:一次做七八日,四隅共做一个月左右。每次大同小异。
首先要选择一个大宅子作醮坛。西隅醮坛总是设在洪厝坪永福陈家的祖祠;北隅总是设在太史第;东隅设在何处,我记不清楚,似乎在大夫家庙;南隅则时常改变,有时设在上刘祖祠,有时设在下刘祖祠,有一年设在中水门内西边一个大宅。祠堂不住人,腾出来做醮坛不困难,但大宅住满了人家,怎么能腾空呢?然而没有遇着障碍,因为这是好事,屋子做了醮坛会得到菩萨保佑。
此外,只借用大厅、两庑和门厅,左右辅屋仍可住家。有一年,我的祖母要祖父去争取把醮坛设在上水门东边我们郑家祠堂。这个祠堂虽有两进,建筑形式也同普通祠堂一样,但住了人家。祖母的希望没有实现,出于其他的原因,决非由于那里的住户反对。
醮坛用纸装饰起来,五颜六色,很好看。东西两庑的房门也布置得很好看。
我记得,有一年洪厝坪醮坛布置一个客厅,椅子上坐着一个纸人,同真人一般大,大厅上挂着三宝佛像,和尚在供桌前面跪拜念经,当地头面人物则在和尚背后跪拜。院子里,高墩上,立着一尊纸扎的韦驮像,金盔金甲,手执金刚杵,十分威武。
和尚是从永福什么寺庙请来的。那时,二十世纪头十年,即我懂事的时候,永福还有两三个寺庙,有和尚寺,能承接佛事,城里的人从中选择一个寺庙聘请那里的和尚来做佛事。居仁里方面,除西山高明寺外,没有和尚能做佛事了。
而高明寺里的和尚,不知为了什么,城里人看不起他们。有一次,东山莲花岩来了几个和尚,四处化缘,把破损的房子修复起来,我曾去看过,可是不多久,又无人居住了。东山脚下有个二层楼的房子,住着一个和尚,人家说他很有钱,每年坐轿子下乡收租,但不作佛事。观音亭也有和尚住持,也不作佛事。辛亥革命后,高明寺和尚只剩一二个,地主家里“还库”时,他们才从相认的俗人中勉强凑成一个班子来应命。永福里寺庙和尚比居仁里保存得长久,似乎可以解释为永福里耕地更多,地方更大,因之封建生活保持得更长久。但基督教传人也是永福里先于居仁里的。西门外福音堂的牧师,我少时所见,都是永福人。
是否可以解释为永福里比居仁里更早发展资本主义呢?自然,不能如此机械地应用历史的唯物论。
在旧中国,僧道并称,但我少时只知本县有佛寺,却未闻本县有道观。这就是说,本县没有正宗的道:士,即没有那种蓄发、留须、长袍的道士。道教还是有的。城内外居民中有一种称为“师爷”(念为sai ya,以别於衙门内的“老夫子”,那就要念为siya)的人,同普通居民没有分别,照样种田,做工,经商,照样娶妻、生子。但人家请他去做“道场”时,他就穿起法衣,挽起高髻,髻上套着一件什么东西,用簪子插紧,手持一个锡制的号角,有时吹着,有时舞着,口中念念有词,其中可以听出“太上老君”一类的字句。富人家里为了还愿,有时请“师爷”来“禳精神”,那就不是来一个两个,而是一次来五六个,一律穿了法衣,舞蹈,唱歌,旁边还有一人打鼓。我们小孩子更喜欢看“师爷”做法事,因为和尚只念经,不跳舞,也不唱歌。和尚衰微了,“师爷”倒兴旺起来。辛亥革命后,富家“还库”请不到和尚,有些人便请“师爷”来家里做法事。“师爷”有另一套做法,与和尚不同。当时大家叫做“师爷偷吃和尚饭”。
辛亥革命后,北门街上还开了一家“师爷店”……开间的店面,里面挂着老君或别的什么神像,像前放着香案,“师爷”穿着法衣,替乡下来的大娘做什么法事。
奇怪的是“祈禳”、“打醮”,都是道教的名词,《水浒传》有个回目就叫做“张天师祈禳瘟疫”,《红楼梦》说“在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为什么城内四隅做祈禳、打醮不请师爷却请和尚呢?似乎因为“师爷”是不见经传的,是冒充道士的,有需要考证一下漳平县的“师爷教”起源於何时,同正宗的道教有什么关系,其他的县份是否有“师爷教”的活动。
醮埴里,和尚在念经,善男信女在跪拜;醮埴外,空埸上,则戏班在临时搭起来的台上演戏。台下人山人海。日埸之外尚有夜埸。做祈禳最吸引人的是演戏。四乡的人纷纷来到城里看戏,白天看不够,夜里再看。回不去的就住在城里亲戚朋友家中。那时,城里人家,不分屋子大小,都要在墙内院子里立一根长竹竿,上面挂着灯笼,照耀着墙外的道路。看戏,是人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没有封闭的戏院,戏台是搭在露天空地上韵,看戏的人都站在空地上。有时县官老爷要来看戏,那就要在观众背后,较高的地方,安排几把靠背椅子。县官来时台上的戏就要停下来,插演“跳加官”,即一个戏子,身穿古官服,头戴假面具,手持奏板,跳了一阵,不说一句话,最后展开一个轴子,双手斜擎着,上写“加官进爵”四个大字。县官随即叫衙役拿箩筐装着铜钱,倒在戏台上发出响声。然后恢复演出。这种场面不常看见。看戏是免费的。
我少时,漳平县已无本地戏班了。听说,以前有个和坪人组织戏班,称为“子弟班”,已经解散。还有一个“老生”,去外地戏班,有时也随外地戏班回来演戏。据说,他在外地演《沉香闹学》中的刘世昌,演完之后观众不肯散,一定要他再演一出。
到漳平来的戏班,演的是“潮路戏”;有时也有演“饶平戏”的,唱腔、音乐与潮路戏相差很远,本地人不欢迎。“潮路戏”演出汉戏,唱念都用“中州音”,斯文人都能听懂。妇孺也知道戏中的故事。演戏那几日许多人家都在谈论戏中的故事,以及演技优劣。戏班从来没有直接从潮州府来,那些评戏家时常引为憾事。他们说,潮州有“四大班”,演得如何如何好。他们历数几个有名的演员,我只能记得其中一个叫做“阿胶”,是演花面的。他们时常感叹,漳平县何日能请到“四大班”中的一个班。1915年秋我考进龙岩中学,这年10月或11月间龙岩人请一个潮州名班来演戏,我的父亲是个戏迷,走了一百二十里路到龙岩县来,一面看我,一面看真正的潮州戏,以满足多年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