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是先走第一条,再走第二条,但由东门进城的队伍,先走第二条,不走第一条。
迎佛队伍,除上面所说几种节目外,还有人把家藏古玩摆在八仙桌上,如小屏风,香炉盆景花瓶之类,两个壮汉抬着走;也有人穿起戏装,抹白鼻子,打打闹闹,在队中行走,不过有粗绳子围着这批人,不让人混入。八仙桌上的古玩摆设,一般都是按传统排列的。例如,一架玉石小屏风放在正中间,两旁放着花瓶,前面放着香炉,以及其他的古玩。一次,不记得迎什么佛,养奇先生布置一个八仙桌,上面只有七八件古玩,稀稀疏疏地,毫不对称,使见惯那些传统摆设的人觉得新鲜,但也有人不以为然,因此发生了一次小争论。
漳平县的迎佛总是在正月上半月举行的,但也有例外。据长辈说,我出世以前好多年,本县曾举行一次迎“郭圣王”的盛会。郭圣王庙在校场圩,关帝庙的南边,我少时去过,已经破烂不堪了,但曾盛极一时。据说,那年不是正月,迎佛时菩萨尚未出庙,前队旌旗已经到达浮桥头了。郭圣王是泉州人,在泉州受到狂热的崇拜。我的父亲的一个朋友,在我少时曾去泉州朝拜郭圣王,那个乡村知道他是为此而来的,便盛情观迎他,免费招、待他食宿。我想,从福建省志可以查到这个凡人怎样成为菩萨的,为什么远离泉州的漳平县也要为他立庙?道光县志中无郭圣王庙记载,可能建立于成志以后(泉州或是永春之误)。
1910年平时的迎佛,倒是我亲历的。这年第一次流行鼠疫,漳平传人鼠疫始於一八八八年。县城内外死了不少的人,县里头面人物于是决定迎天宫山观音来祈禳瘟疫。秋天,我随祖父和其他的绅士到坂头顶一片沙滩上迎接从雁石开来的船上的观音佛像,送到北门外观音亭供养。几日之后举行迎佛,盛况不减于正月初十的迎大帝爷。我家也提供了一个节目,就是“镇马”。男器一日,我被打扮为一个古装书生,右手持一个算盘,骑在马上一,游行了一整天。据说扮的是《何文秀算命》。
为了表示虔诚,这一类节目总是自己的子弟扮的。至于一般“戏坪”、“大鼓”,则扮演的人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每日获得微薄酬劳,午饭吃一顿点心。行头、道具、雇工、酬劳等等,大部分是住在中水门街一个祠堂的永春入承包的,但也有别人承包。我的事情就是东’门太常陈家一个叫做“大王茂”的人承包的。
马、戏装、道具、打扮、照料都是他一手包辨的。我家付他多少钱,则我不知道。
迎佛是否限定于县城及其近郊呢?也不尽然。似乎以前每个大乡村都有迎佛。我们的老家和春乡是个大乡村,以前也有迎佛。迎的菩萨叫做“郑公”。和春东头一个小山上有个郑公庙,我少时曾上去看了一下,平时也有香火。可能是我们郑家的人把自己的祖宗当着菩萨来供养的。
基泰是个更大的乡村,也有迎佛。我少时常听人家嘲笑基泰人的一句话,叫做:
bi lua fan yao yel,,yanghut giang can then,jiu mu lan doe hut—
ding。
基泰人妖孽,迎佛行田塍,妇人随佛亭。
远郊的乡村,也有人为了看迎佛,住到县城亲戚家里的。
元宵
元宵没有什么特别的风谷。江西街有几家纸扎店,平时给人糊灵厝,糊金山、银柜,元宵前也扎了灯出卖,但买的人不多。晚饭时桌上比平日丰盛些,晚饭后小孩子就是放“天中箭”,即“火箭”,一种特制的爆竹,附有一根长麦秆,点着就冲上天空,发一点自光,再掉下来。
有些人这一夜带着小蜡烛去人家菜园里偷菜,偷一棵菜就在原地上点一支蜡烛。主人不会见怪。
元宵过后,一切生活就都上轨道了。私塾开学,商店消除了过年的气氛,农民备耕,手工业者正常劳动。
清明
清明前十日和后十日,是扫墓的时间。全国各地都是定清明为祭扫先人坟墓节日的。今天各地在这一日都要去烈士陵园举行吊祭仪式,中央政府还要派出官员去祭黄帝陵。
但漳平县有特别的风谷:正式祭墓,不是清明节,而是晚秋时节。地主以及一般有身份的人家,长辈死后必须营造正式坟墓来安葬,从相地、求山、定向、穿穴、立碑到墓前席地设宴款待戚友,要经历很长的时间,耗费很多的精神和金钱,然后才算完成了送终大事。否则下辈问心不安,也不光彩。所以即使家境不好,也要勉力去完成这件大事。许多人家,宁可将棺材寄存郊外的寮屋或暂时埋在某一山头,而努力奔走去筹措筑坟的经费,正式坟墓做好以后,每年在晚秋祭扫一次就够了,清明没有事情。唯有那些做不起正式坟墓的人家,或暂葬待迁的人家,才于清明节上坟供祭。两种不同时间的祭扫,究竟哪一种人家占多数,我很难下结论。
端午
四月初一晚上居民可以听到一阵鼓声,由远而近,于是无分男女老幼都站起来,跳几下,好像抖掉身上什么东西。大家说,这是“龙船鼓”,在鼓声中抖掉身上的跳蚤,就不会再有跳蚤了。这自然是迷信。却是流传了好多世代的迷信。
“龙船鼓”告诉人:一个月零几日之后“溪”上又要赛龙船了。我们小孩子只知道南边城墙外面那条大水叫做“溪”,进了学堂之后才知道那叫做“九龙江”,而每年五月初五赛龙船是为了拯救两千多年以前在湖南省泪罗江上投水自杀的一个叫做屈原的忠臣的。我们小孩子只知道溪上看赛龙船,十分好玩。五六条船,特别制造的,船身狭而长,两边各坐着十几个壮汉,上身赤膊,手中拿着一把桨,另有一人站在船头击鼓,又有一个人站在船尾掌舵,并排停在天主堂前的溪面上,一声锣响,群桨齐动,向着浮桥方面冲去。起初船头还是并齐的,不久就看见几条船开向前面,几条船落在后头了。于是两岸观众高声叫喊“快,快”!不到浮桥处,下水门前的溪面上,停着一条小船,不动,船上堆着花花绿绿的东西,首先冲来的船到这小船边就停下来了。小船上的“彩”是头船独得,还是分给后来的船,则我们小孩子没有兴趣去打听。
说是“龙船”,其实是没有任何装饰,更没有扎成龙形。人民虽然不懂物理学,但由经验知道,船上添加一件饰物,就要减低一分前进速度的。
参加龙船竟赛的,都是本地人,主要是近郊后坂洋、坂头顶、坂尾的青年农民,也有少数城内劳动人民。其中没有一个是“大工”,即职业的船夫。九龙江的船运,以漳平县城为界,分为上下两段。上段从雁石到漳平,下段从漳平到华封(即华安)。两段的船,大小不同,但船夫几乎都是赤尾山人。他们不参加本县的龙船竟赛。由四月初一的“龙船鼓”看来,五月初五的赛龙船是有组织的,即有“基金”(田租)的近郊各乡青年农民,抱着为本乡争气的思想,四月初一以后就在溪上训练,到正式比赛那日一显身手。但农民不懂得“费厄泼赖”,往往在竟赛之中互相打架。
赛龙船是下午的事。这日午饭很丰盛,虽然不如过年,却有特别的情调。
前几日要包粽子,前一日要用菖蒲烧水洗浴,当时要在大门两边挂菖蒲,小孩子额头上要用雄黄写一个“王”字,午饭时酒里也要掺一点雄黄。我们小孩子最活跃是节前几日去街上药店讨香末,拿来装香袋的。姐姐、姑姑替我们缝香,做成老虎的形式。香末不是买来的,是讨来的,药店有义务,免费供应小孩子索讨的香末。小孩子讨了这个店,又讨了那个店,甚至一天中向同一个店讨了几次,店里的人想出辨法,给小孩子指头上涂一点洗不掉的颜料,讨过一次就不能再讨了。
端午又是商店结帐的日子。过年后向商店赊欠的帐,这日要结清,但那同我们小孩子无关。
中秋
另一个结帐的日子,就是中秋。
在中秋以前,有七夕。那只有一部分居民过的。妇女们准备几碟瓜果,夜间在空庭内、露天下、茶几上,祭牛女双星。瓜果中必须有一碟蜜饯桃仁。漳平盛产桃子,每年端午节前后上市,并不好吃,但大家都吃,把桃核乱丢地上。
此时,我们小孩子就奉了使命收藏桃核,让伯母叔母于七夕前敲出桃仁,用红糖熬制。祭星之后自然分给小孩子吃。关于穿针乞巧一类事情,只是当作故事在此夜谈说。
七夕之后不久就是中元鬼节了。听说有一部分居民采取什么措施,如在门外烧香点烛,陈列酒肴之类。有时放水灯(似乎是七月卅夜地藏王爷放的),从天主堂下面放下灯,木板上插着蜡烛,外加纸罩。小孩子都到溪边去看,可是水灯流到上水门时大多数已经熄灭了。我们以及大多数人家不过中元鬼节。
中秋节前后,大人闲谈中总要说,我们是八月十五过中秋的,但有些人家是十四过中秋,又有些人家是十六过中秋。据说,这里有“军户”、“民户”之分。我们是“民户”。但什么是“军户”呢?
道光县志卷三第一面记明隆庆六年,漳平全县共有户数三千四百三十,其中六百零四户是“军户”,二千七百九十三户是“民户”,六户是“窑冶户”,二十七户是“匠户”。如此,旧时居民不仅有军民之分,而且另有“窑冶户”和“匠户”。虽然比率很小。有兴趣的人不妨去研究户口变迁史。大概有个时期各种不同身份的人家有各种不同的义务和权利,有各种不同的起源,后来虽然一致化了,但生活习惯仍未完全同化。不同日子过中秋就是其中之一。每年送灶君上天的日子也是不同的。大多数人家是腊月廿四,也有过廿三或廿五的。’
中秋前几日,亲戚朋友互送月饼。漳平县制作的是潮’州式的月饼。饼薄而大,直径有一尺或一尺以上的,普通也有七八寸。很少看见小月饼,最小的也比上海所见的广式月饼大得多。饼馅大都是红糖加冬瓜,饼皮很硬,一点不好吃。与其说是供人吃的,宁可说是供人送礼的。土纸做成袋袋,套着月饼,外贴红纸互相馈赠,收到的人又当作礼物,送给另一家人,最后当然吃掉。我们小孩子对月饼没有兴趣。
中秋晚上全家吃一顿团圆饭。如此而已。饭后也不讲究赏月。
私塾学生在中秋前几日要送“节敬”给先生。不是实物,而是红纸包着毫洋。端午前也是要送“节敬”的。
重阳
重阳前后,我们小孩子忙着放风筝。漳平人不是在春天,清明前后放风筝。
而是在秋天,重阳前后放风筝的。放风筝主要是小孩子的事情,但大人也很热心,他们在小孩子背后当顾问,教小孩子如何扎竹架,糊纸头,扎绳子,如何看风色,放上天去。当时吹的是西北风,风筝总是升上东南天空的,因此城南地势最好,我们在家门口城墙上放,城外是大溪,没有山丘和房子障碍着风筝。
住在城北的人就没有这样便利了。他们只好拿到西山或北山上面去放。大人,即二三十岁的人,有时自己也放。辛亥革命前最后一任知县,姓锺,山东人,有四个或五个儿子,大家叫他们“少爷”,常在街道上闲荡,秋天特别爱放风筝,而且特别爱到上水门城头上来放。他们玩的风筝不能同我们小孩子的相比。
他们的风筝,糊得讲究,大型,而且做成动物,甚至美女形象。他们的绳索粗得多,而且用一个轮子放出,收回。有时风筝的拉力如此之大,我们小孩子会被风筝拉着走。下水门一带也有大人放风筝,也放动物上天,最好看的是一条大蜈蚣在天上飞腾。放大风筝时,还可以把一吊鞭炮挂在绳索上,鞭炮药线绑着一支香,不知怎样,鞭炮和香会沿着绳索升上去,直至风筝那里,香燃到时鞭炮就在空中响了。
我们上水门小孩子玩的风筝,都是自己扎,自己糊的;只有两种形式:一种叫做“鱿鱼”,即是一个正方形,一个角朝上,相对的角周围则挂着五六个长纸条,放上天空,动摇不定;另一种叫做“牙牌”,即做成“吕”字形,整个说来是一个长方形,下面不需挂纸条,放上天空,比较稳定。我们的绳索都很细,母亲、婶娘、丫头,事先替我们搓好的。我发现,上一辈比我们更重视风筝,我的三伯父房间墙上挂着两个风筝骨架,都很大,一个是蝉,另一个是蝴蝶,可是没有一年曾见三伯父把骨架糊起来,放给我们看。
“登高”只是斯文人的事,而且不是斯文人中普遍的习惯,也非年年如此。
我记得,有一年,我的父亲烟榻的常客约定九月初九去西山登高。多数是秀才,少泉先生和养奇先生在内,但有一二个不是秀才。大家到西山高明寺去,在寺的大殿上铺下鸦片烟榻。和尚殷勤招待。对着这批秀才,和尚不改不敢待,事先有了通知。我不记得一顿午饭是和尚备的,还是城里私家厨子挑了去的。大人在庙里过足烟隐,说足笑话,只有我们几个小孩子有兴趣,从庙攀上山的尖顶。
我有一首词回忆此游。其中,“啸傲烟霞,流连诗酒”二句是艺术性的夸大。所谓“啸傲烟霞”就是吃鸦片烟。所谓“流连诗酒”,“酒”是有的,但过足烟隐的人对酒没有多大兴趣;“诗”则纯属虚构。并非秀才们不会作诗,他们要做五言律的试帖诗,才能考取秀才,但他们平时不作诗,科举废除以后更不会去作诗。总之,我未见本县文人写的一首诗。一一后来去龙岩读中学,却知道龙岩县的秀才们常写诗,知道他们结为诗社,春秋佳日常去郊外分韵赋诗。
我曾见我们的学监连天锡先生案头上有一本自抄的诗集,叫做《留删诗草》。
漳平人登高或郊游,总是上西山去的,那里有佛寺,又洁净。也有人去玩东山,那里有莲花岩,有朱文公祠,有东山书院,但无人居住。民间又流传东山出鬼,因为东山是乱葬冈。外地人客死漳平的往往葬在此山上。相传野狗从浅葬的坟墓拖出尸骨。有人打赌,谁敢夜里上东山去,在朱文公祠前举起火把为信号,就可以得到多少多少钱,结果没有人敢上去。北山就是佛儿隔,那里也有建筑物,祀什么菩萨,我曾陪母亲去烧香,母亲在那里“听卦”,即是在山顶上偷听山下行人说话,以卜吉凶。山前面有点坡度,可以拾级而登,山背后则是直起直落的,下面就是北面乡村来城的大道,行人不绝,最适于“听卦”。
没有南山,除非把溪对面的山叫做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