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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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岁时记(1)

郑超麟

元旦

元旦,继承除夕,仍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不出去拜年,也没有亲戚朋友来拜年;如果住的是大屋,同分了家的兄弟、堂兄弟等等合住的,则各家互相拜年,首先向长辈拜年。元旦这天不劳动,连大家的丫头也不劳动。劈柴,挑水,扫地,都是前一日做好的。连除夕夜里换下来的衣服,元不洗。烧火,煮饭,洗碗,这一类劳动还是要做的。

元旦全日素食,一般都较简单。小孩子一律新衣、新帽、新鞋袜;大人即使不换新衣,也要穿平时最讲究的衣服。小孩子吃着除夕的赏赐:红柑、面鱼;拿着压岁钱去买鞭炮,拆开药线,一只一只放。十几岁的少年,以及二十几岁的青年,无论已婚末婚,都去外面大路上和空地上赌钱。县官禁赌,但初一至初五这五天内不禁,由此至元宵也不严禁;家长也默许子弟赌钱。好子弟和不学好的子弟,平时是泾渭分明的,这几日内便聚在一起赌钱了。路上赌摊最流行的赌法,是所谓“八面”,官文书上称为“小花会”用牛角制成一个八面形的陀螺,绕着竹质轴心旋转。八个平面各刻一个人名,都是“花会”中人,四面红的是:“太平”、“吉品…‘日山”、“合同”,四面白的是:“音会”、“有利”、“上招”、“月宝”。摊主捻动陀螺,使之在一只瓷盘内旋转,然后用一只瓷碗盖上。

赌客则把钱押在木盘上写着八个人名中的一个人名。陀螺不转后,摊主揭开盖碗,朝上一面的人名就决定输赢。押中了的,摊主就赔;押不中的,摊主就收。

我不记得押中一文钱赔几文钱(似乎押中一名的,一文钱可赢六文钱;押两名的可赢三文钱;押四名的可赢一文钱),但总是对摊主有利的。也有人把赌注押在两个人名中间的,押中时只赢一半;也有人把赌注押在四个人名中间的,押中时只能赢四分之一了。算法很合理,除了根本有利于摊主的一点以外。这种赌法,今天总有人知道,可以补充我的遗漏。

“八面”之外还有牌九、押宝、骰子,这是路上的赌。较有身份的人则在家中玩纸牌,即所谓“叶子”,这是旧中国很普遍的赌法。各地“叶子”形式差别很大,我们那里通行的大概是一种特别的形式,像棋子的形式,、有将。士象、车、马、炮、卒、又有福、禄、寿、喜四色,这种纸牌都是龙岩人开的纸店卖的。铁儿馆是私塾,过年时没有学生,我的父亲就把大厅腾出来,招他的、朋友玩纸牌,摆了两三桌。辛亥革命后,麻将牌兴起,纸牌就没有人玩了。

元宵以后照例是禁赌的。但麻将牌不在禁内,大小绅士终年打麻将,一般市民有时也打麻将。人家说邓炳知事也在衙门内打麻将哩。传统的赌钱,元宵后也未曾禁绝。时禁时弛,习以为常。不过这是那些赌徒的事情。我们县里居民有一种特别的成分,没有正当职业,专靠赌钱过生活,土话叫liu giao,liu是“流氓”,giao是“赌徒”。这种人发不了财,也无产可破,但生活还是过得去的。他们聚集在赌场周围。赌场设在后巷口,城墙旁,经常有二三十人围着一个中心。我不敢挤进去看。那里总是大声叫嚷,有时打架,某次还杀死一个人。凶手,我认识,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他从绑腿中拔出一把尖刀,刺进对方的腰里而自己逃走了。这种公开赌场是有差役或亲兵受贿保护的。赌客除那些赌徒自己以外,主要是街上的店员和溪上韵船夫。

正月初二则是走亲戚的日子。女婿带着外孙这日来拜年,岳父家一般要设宴款待。朋友相互拜年也是从初二开始的。主人待客一般是“冰糖茶”,即茶杯里先放冰糖块,晒干的黄豆芽和生的芫荽叶子,然后从茶壶倒入茶水。不知道元旦如此敬客含有什么意义。我的父亲的朋友,这几日来我家总要过足烟隐,大家见面都是很客气的,没有争吵;即使有什么事情交涉,见面也不提了。有一年,我听父亲说:古人所谓“尧天舜日”也不过像这样的日子。

自然,我所说的是一般地主人家过年的生活,包含商人在内,他们虽非地主,但先世是地主,仍要模仿地主过年,也包含从农民及其他劳动人民提高了经济地位的家庭在内,他们也要模仿地主过生活。一般人家,平时虽然贫苦,总要积累一点钱好好过年的。

但仍有一部分人不能那样过年。我说的不是乡村的人,那里的情况我不知道。我只说城里人。元旦一早,就有乐工分成几队,一队四五个人,分头到有钱人家去奏乐,无非吹唢呐,敲锣鼓,来时说些恭喜庆贺一类的话。主人照例送红包给他们,他们又千恩万谢到别家去吹打了。有时一个乐队刚走,另一个乐队又进来吹打。主人仍须送红包给他们,不能拒绝他们进来。我们小孩子都听腻了。一次,三伯父教训我们:你们这些小孩子,有新衣穿,有鞭炮放,可晓得那几个敲锣打鼓的小孩子等着今天的红包去买布做衣服吗?

初一至初四,一般店铺不开门,但那些卖香烛鞭炮的龙岩店是开门的,本地的糕饼店也有几家开门,卖面鱼。一种发酵面粉做的,用木模印成鱼形的甜饼,有巴掌一般大,用炉子烘熟的。给小孩的食物,红柑之外就是面鱼。为什么一律做成鱼形,想必又有什么故事。

迎佛

正月初五,街上店铺一律开门营业了。恰好这日开始“迎佛”。小孩子快活自不用说,大人也不放过这个热闹的场面。

迎佛是有组织的。每个寺庙有一笔“基金。(不是钱币,而是田产,由专人保管,正月迎佛就是由此“基金”供给费用的)。

迎佛队伍,随各庙菩萨而规模不同。一般是:一队旌旗走在前面;接着来的是“戏坪”,即一块大木板,四周有矮栏杆围着,中间扎着石头、花木之类,二个至四个小孩子坐在花石下面,装扮戏曲人物,大体是才子佳人之类。四个壮汉抬着走,“戏坪”多至十几个至几十个;“戏坪”后面还有“大鼓”,那是从祠堂和大宅搬出牛皮鼓来装扮的。大鼓上面只能立着一个小孩子,扮成英武的人物,小孩子身躯捆在一根立柱上,外面看不出捆迹。四个壮汉抬着“大鼓”走,另有一个人则用鼓槌边走边打鼓,背后有七八个小孩子敲锣,同鼓声相应,十分雄壮。鼓上的小孩子最常见的是扮成达摩、僧人打扮,满腮胡须茬子,手执禅杖,同鼓声锣声相配合,显出一种刚健的美。我相隔近七十年还清楚记得。

漳平县的牛皮大鼓是远近闻名的,外县也有人来坂尾乡定制,与竹帘同为本县特产。县里特设一种税,叫做“鼓捐”,专收制鼓的手工业者的产品税。大祠堂以及一般大中住宅都有一只鼓,每逢初一、十五早晚敲打。上面所说的随鼓的锣,不是普通的锣,本地人称为“钟”,声音比锣更洪亮,因为更大更重,中央突出一个比鹅蛋更大的东西,锣锤敲打在这个东西上面。我在外地也见过这种乐器,但不知道正名是什么。小孩子不能一手提着,一手敲;都是将一个长竹片绑在背后,将锣挂在竹片头上,左手扶着挂绳,右手敲击的。“大鼓”不是每次都有的,即使有,也不过二三架而已。有时还有“镇马”,即小孩子扮成戏中人物,骑在马上。有时还有锣鼓队,那是私人组织起来参加队伍的。以后就是“佛亭”,即木制而油漆精美的轿子,菩萨坐在里面,八个壮汉抬着,一个人持着小华盖在前面引路。我们小孩子最爱看佛亭“起一技”。走到一个比较空阔的地方,引路的人掉转身来,拿华盖对着佛亭转几下,然后回头快跑,八个壮汉也抬着佛亭快跑追赶他,他再转过身来,八个壮汉也转身向后快跑。如此反复了三四次,大家都说:“菩萨起鼓”了,意思是说:菩萨显灵,表示他快活。少时,家裹流传我的一个笑话,即某日我在饭桌上曾说:“吃肉会起鼓,吃菜尾不会起鼓。”佛亭后面就是本地头面人物手执一支香跟着走;再后面就是那些还愿或报恩的人,持“铳”放炮。所谓“铳”,就是一根木棍,顶端装着铁炮,先塞一段药钱(导火引钱)在铁炮底上小孔内,再从腰里拿下盛火药的牛角,把火药倒进铁炮膛内,塞紧,然后用香头点燃药线,轰然一声。

正月初五迎观音,这是全县城的保护神,规模相当大。观音庙,大家叫做“观音亭”。这是一个特殊的建筑物。北门外有条水沟相当宽阔,平时流水不多,大雨后北面群山的水都由此流出,甚为壮观。漳平人不知何时采用了特殊的架桥方法:用很多又阔又长的石板架在水沟的两岸,就在这些石板上盖起了观音庙,庙门前做行人的桥梁,桥梁上面也有瓦顶遮盖,旁边还有石凳供人休息。

这是一个大工程,值得留下做纪念的。不知今天还存在吗?观音亭平时香火很盛,所以每年迎佛,规模很大,但不是最大的。

正月初六迎东门仙妈。但从我记事时起,这日迎佛就废了。东门仙妈宫仍旧存在,宫在东门外,宫门直对城门,我去东门外玩时常进宫里看看,香火还是有的。一次我还看到菩萨座前挂着新的帷幕,上写(或绣)“三山弟子某人敬献”字样,可见连福州人也来拜这位菩萨。但为什么废止迎佛呢?

正月初七迎上三公,正月初八迎下三公,正月初九迎城内三公。这兰天的规模都不大,上三公比较好些。县城内外同时有三个三公庙,一连三日迎接三公出巡,这“三公”究竟是什么神昵?我少时听说,“三公”是三个劳动人民,他们看见九龙江上险滩很多,不能通航或通航危险,于是号召众人去打通航道,结果成功了,后人为了报答他们三人做的好事,便立庙供奉。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供奉三公是为了崇德报功,而非出于迷信的。上三公庙门前有一座大石碑,据说上面记载此事,三人还是有名有姓的。我没有看这石碑,不知确否?不知此碑尚在否?现在还来得及考证这件事情。应当组织力量去访问老人,特别访问老船夫,去调查别处是否有三公庙,去参考其他志书有无关于“三公”的记载。如果我所得传说是可靠的,那么重建三公庙是没有意义的,应当建立一个“三公纪念馆”,犹如都江堰纪念李冰父子一样。

我近日得到一本道光老县志,复印的。我希望能够从中查到“三公”的事迹。可是翻检一下,只找到了三个三公庙,却找不到“三公”本身来历。“上三公庙”下注:道光十年重修”,“下三公庙”下注“道光元年重修”,二者都注“在桂林坂”,“三公庙”下注“县坊”。

正月初十迎大帝爷。这是迎佛的高潮,规模最大的一天。大帝爷宫称“御行官”(县志作“御兴宫”),在县西北城外,即陈玉鸣“拆城”的下面。大帝爷,据说原是个医生,乐善好施,人民为了他救死扶伤,感念他的功德,尊之为神,塑像膜拜。不知何时被封为“宣封大帝”,人家说这个“菩萨”特别“灵验”。

去朝拜的人很多,香火鼎盛。我的母亲早晨起就阵痛,但长久产不出来,于是把大帝爷从城外“请”到:贼内家里来,供在大厅上,不久“同身”(即神汉)就跳起来,手挥宝剑,从大厅跳到产妇的房间,我就生出来了(不是呱呱坠地,因为闷久了,哭不出声)。但从我懂事时起,我在正月初十迎大帝爷这一天,我家并未提供什么节目,我的家长也没有去跟随佛亭。

正月初十的迎佛,比其他日子,队伍至少长三倍。不仅后坂洋人为自己的保护神提供节目,而且城内四门,城郊各乡都送了节目来。因为御行宫的菩萨十分灵验,报恩者多。

正月十一迎坂尾仙妈,正月十二迎坂头顶仙妈。这两日没有初十热闹,但比初七、初八、初’九三日热闹得多。因为三公庙不过动用基金而已,仙妈宫则除动用基金之外,还可调动本乡居民为自己的保护神出力。

仙妈是什么神,我不知道,总是有来头的。每年正月初十,我去大帝爷宫看队伍准备出发时,总要遇着一个十几人的小队伍,从北郊方面走来,静悄悄地,作远游归来的装束。人家说,他们是替坂尾仙妈宫去远乡某山头“割火”,今日才回来的。可见那个山头的仙妈宫是原始的仙妈官,而坂尾、坂头顶、东门三个仙妈宫不过是“分宫”罢了。我不能希望县志告诉我本县人民崇拜的仙妈的来历,因为县志连三公的来历也不告诉我们,何况“淫祀”。但县志记着坂尾有显福宫,坂头顶有龙兴宫,似乎就是这两个仙妈宫。

我上了中学以后,某年正月十一去坂尾看迎佛,那里有我的中学同学,他们邀我去。我看见国会议员刘万里,手执一柱香,同坂尾的其他头面人物一起,有说有笑地跟随仙妈佛亭行走。怎么一回事呢?原来,迎佛前一二天,“同身“跳起来了,说仙妈要刘万里跟随佛亭。刘万里于是照辨。

城内外迎佛是不过江到坂尾去的,也不到坂头顶去,到校场圩就折回来了。但坂尾和坂头顶迎佛则须到城里来,游遍全城。

正月十三迎城隍公。这是一种特别的迎神。队伍并不长,花样也不多,但很严肃。因为城隍公是正式的神,写入《祀典》的。城隍公和知县平起平坐。

按规定,每月初一、十五知县都要去城隍庙行香。漳平县城隍庙是本县最大的庙宇,如果永福方面没有更大佛庙的话。

迎城隍,虽不热闹,却是严肃的。大家不把城隍公看成普通菩萨一样。佛亭前有个仪仗队,高擎十多种兵器或刑具,令人生畏,这是以前几日迎佛所没有的。队伍中似乎也有人扮演无常、判官及其他鬼卒。

正月十三就结束迎佛了。在城内,迎佛必经的路线有两条:一条是由西门至东门的弯弯曲曲的大街,另一条是由东门沿城墙边通道,经过南门直至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