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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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岁时记(4)

来漳平的,是几个客家人组织的戏班,我忘记了班名,它们是学习潮州班的。我们小孩子只晓得看故事,大人则要评论演技和扮相。辛亥革命前后,龙岩人苏家组织一个新班,叫做“新梅花”,到漳平来,与客家班竟争,有时在一个空场上搭两个台,唱“对台戏”,有时在两个不同空地同时演唱,以观众的多少定优劣。往往龙岩班获得胜利。这时那些评戏家见面就有谈不尽的话了。我同别的小孩子常常在上午不演戏的时候,跑到戏班住宿的地方去,多数是寺庙,人们在殿上搭地铺睡觉,无分冬夏都要挂帐子。那些演员,在戏台上生龙活虎,有挂白胡子老气横秋的,有插着雉鸡尾威武雄壮的,他们的面孔,我们都看得很熟,但在住宿地,我们看见,他们也都是小孩子,才十五六岁、十七八岁,比我们不过大三四岁而已。我们看见他们也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旦是在台上他们能够演出那么动人的戏!我们都很羡慕他们的生活。就在那几年,有一个富家子弟居然跟着一个戏班走了。自然以后还是失望回来。长大了,我不记得在哪一部西方小说中看到了类似的故事。

每年做祈禳时,演戏达到高潮,但并非说平时不演戏。每年二三月间,县城内外就开始演戏。城内,在城隍庙演戏,那里有固定的戏台,请戏班的钱,是大街上的商店付出的,他们借演戏招徕四乡的农民来城,繁荣生意,不愁收不回付出的钱。城外,则在溪对面上三公庙前演戏,那里空地大,常常可以搭两个戏台。请戏班的钱,是“大工”(即上下游的船夫)拿出来的。上游,从雁石、白沙到县城是一班“大工”;下游,从县城到华葑(或溪南)又是一班“大工”。那几年货运很多,两班“大工”收入不少,总之比农民和手工业者多得多。他们拿出一部分收人来报答本行业的保护神。九龙江船夫的保护神,不是龙王,不是妈祖,正是“九龙三公”,城里的人,白天是渡船去看戏的,晚上则除摆渡外,回来城门已闭,还须攀竹梯,付竹梯费人城。如此辛苦,看戏的人还是很多。

冬至前后,有些祠堂祭祖时,也请了戏班来演戏。“人戏”之外,还有“柴头戏”,即提线木偶戏。价钱便宜得多。没有“人戏”时候,“柴头戏”也有人要看,尤其我们小孩子更爱看“柴头戏”。我少时还看遇罗坪班的“柴头戏”,以后只能看龙岩班“柴头戏”了。

戏台罗鼓响,醮坛的和尚念经和厅堂装饰就没有人爱看了。祈禳最后一一一夜就反遇来,吸引戏台下的观众。纸扎的韦驮以及其他六七个纸扎的人像(都是《封神榜》人物,其中有托塔天王李靖),都要等待和尚做法后焚烧,而最精彩的还是竟攀孤台这个最后的节目。在空地上用四根很长的杉木搭一个高台,台顶约有四层楼高,平板上放置各种食物,原是施舍给“野鬼”的。佛事结束时,和尚在台下念了经,於是四个壮汉便各据一根杉木,迅速攀上台去,先到台顶的人就可占有那些食物了。在攀缘时,台下观众不断欢呼。我们小孩子特别感兴趣,因为他处看不到这样的一种竟技。

祈禳的经费,一定不少,都是居民捐钱出来举辩的。东隅、西隅、北隅,居民更多,地主也多;南隅比较少,但南隅捐来的钱并不少於其他三隅,因为最热闹的街道在南隅,而上下游船夫也在南隅捐钱。南隅捐簿上第一名,就我懂事时起,都是我的祖父。捐簿的第一名叫做“缘首”,总是本隅内最有地位的绅士,他挂一个名,不见得捐出的钱比别人更多些。整个祈禳,则由“总理”调度。“总理”是推选出来的,旁边还有许多人辅佐他。南隅的“总理”一般是那些栈房的本地主人,他们供给上下游客商住宿,介绍生意,并同船夫熟悉。

“缘首”不管业务,但若县官或衙役有什么麻烦,则由“缘首”去应付。如此规模的活动,从未发生什么乱子,捐款也很顺利。可见漳平县的群众之中也有人才,善於做组织工作。但有一个因素不可忽视,即这是同菩萨有关的好事,一切都要看菩萨的金面,钱是捐给菩萨的,热闹是做给菩萨看的,遇着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须为菩萨而忍耐,争吵起来首先就对不起菩萨。我想,如果没有这个因素,如此规模的演戏、祭神、喧哗、竟赛种种活动,一定要发生乱子。

事实上,这是农业经济社会中,每年秋收之后居民们一种庆祝和娱乐的活动,集中在城镇上做的;城镇商人也借此机会推销他们贩运来应付市场旺季的商品。戏台附近也有人摆摊子,推销外国进口的货物,以至於外国的赌博,如打弹子、套圈子之类。

似乎辛亥革命以后,就没有再做祈禳了。

冬至

冬至前后,祠堂祭祖。那几个大祠堂,如大夫家庙,上刘祠堂,下刘祠堂,都是很隆重的,有时要演戏。有几个小祠堂,平时无人注意,此时也祭祖,仪式也算隆重。他们的子孙住在外乡,城内的祠堂平时关着或租给人用,到冬至前后才来城里祭祖。我们郑家,’远祖祠堂在和春乡,每年须走二十里去祭祖,每次都要在那里熟人家中住一夜;城里有两个近祖祠堂,每年也要开祭,读祭文,但并非在冬至前后,不知何故。

正式的坟墓,一般在冬至前后祭扫(但也不尽然,有提早的,甚至有春天祭扫),兴清明扫墓,将祭品挑回家来吃不同,秋祭总是在坟上烧来吃的。往往要请亲戚朋友一同去坟上吃,客人免不了要在坟前跪拜,主人也免不了要客气一番。生的或半生的祭品,挑到坟上献祭之后,就在坟边垒一个灶,挑来涧水,拾来枯枝,炒熟,然后席地而坐,举行野餐,别有风味。盛菜的,往往不用瓷碗,而用特制的红漆木盘。如果是过代祖宗的坟墓,又没有祭祀田租的,祭墓时各家就分别准备祭品送去,然后一起热来吃。我们郑家住在和春乡,18世纪才有一支移居城内,不知为什么有几个祖坟葬在北门外山上。我们的坟山也在离城五里的地方以致每年扫墓时和春乡的族人走了二十里路同城里的族人一起祭扫。

冬至正日,各家都吃“圆子”。先几日就要用糯米舂成细粉,到这一天全家动手搓成圆粒,其中无馅。食时,先用红糖、姜片烧汤,然后把“圆子”煮熟,放入糖汤内。虽不好吃,竟是一件新鲜的事,小孩子也快活。

除夕

冬至遇后就准备遇除夕了。

不记得在冬至前或冬至后,家里就酿酒。一般地主家庭,一年的酒都是自己家酿的,不到市上去卖。媳妇怀孕,就要酿酒,准备产妇吃的鸡酒,以及满月时请客的酒。地主家里都有酿酒的工具,售式蒸溜锅之类,也都有人善於酿酒。

除夕前约半个月,开始做三大倮:糖倮、发课、菜头保,都须春糯米粉,都须用大灶、大铁锅,旺火来蒸。糖保就是糯米粉加红糖,调成浆,在锅内蒸。

发锞就是禾米粉(也许是面粉)加酵母,加红糖,调浆去蒸。菜头倮则是咸的,糯米粉(一说是普通大米磨成的粉)调成浆后,加入罗卜丝、肥肉、盐、碱,特别要加入很多胡椒,去蒸。这些事情,我们小孩子都插不上手,蒸好也不能随便拿来吃。小孩子最感兴趣的是“课探”。这个名词取得好。“探”者,试验之谓:保浆调好,不知浓淡如何,过咸或欠甜么,发酵是否适宜,佐料是否足够,不能等待蒸熟之后再看,须先试验一下。糖保探和菜头倮探,锞浆是在铁锅内用油煎熟来吃的,。大人除了试验以外多煎一些给小孩子吃。这种油煎的锞比水蒸的锞好吃得多,尤其菜头保。发倮保浆则不能用锅煎,只能用茶杯盛着在小锅内蒸,味道不见得比大锅蒸更好吃。

十二月廿四送灶君上天要供祭,烧香,点烛,放鞭炮;除夕再接灶君回来。

此时前后,城外溪边也常有鞭炮声,说是永春店和“大工”做“牙”(即供祭本行祖师)。

除夕要贴新门联,一些地方要贴“福”字,红纸,方形,尖角向上。又要买许多纸钱,拉开成串,挂在屋门和房门两边。这日,街上热闹得很。不管是否“朝圩日”,农民还是进城朝圩,而且不去较场圩,直接来到大街上。街上店铺忙着收帐,家里的大人也为了还帐而发愁。我们小孩子就什么都不管了,只知道明日母亲要给新衣穿,今夜有压岁钱可拿(祖父的,父亲的),又可得到红柑和面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