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沅君
故乡是我的慈母,北京是我的情人,我是个为了情人的爱而忘却慈母的爱的荡子。这话说得一点也不过分。着实,七年的旅客生活竟把我思念故乡的心苗连根拔去了,报纸上登载的老洋人在河南闹得那样凶,我看来并不觉得怎么样的动心。
前天,我的二兄从家里来了。他和我谈了好多我离家以后的事情之后,我问他现在我们那里土匪是否还是那样猖獗。他黯然,面貌很惊讶地反问我:“郝庄同和尚庄都被他们烧掉了,你不知道吗?”也不知怎的我的恬静的心中忽然感着失了故人似的怅惘。我沉默了好久。二兄见我如此,以为我谈的烦气了,便披起大氅辞了我,往别的同乡那里去了。
我沉默着把他送出宿舍门口,回到自己房里还是在沉思之中。浩劫!我们的乡里近十几年来那天不是在浩劫中讨生活!
记得那是宣统二年冬天十月的事。我刚从书房里背罢《诗经》出来,在停放我父亲的灵柩那间屋前的席棚下,我母亲作棉衣的“活摊”旁,逗我养的花哈吧狗打滚,学人立着走,我的叔父忽然面带愁容,很张皇地来了。他连坐也不坐便同我母亲隔着做活的案子低声谈话,那时,我的小花哈吧狗打滚打得正好。我哪有心思去管他们说些什么!不过他面上的恐惧的神气委实使我不得不分部分心去留意他们的话,只听母亲说:“是王八老虎罢?”
“不是他还有谁?还不是因为山坡那回事吗?”我叔父回答。
“呵,若果照那帖子上说的如何是好?妈同你二哥的灵柩……反正我总不走的,一个老婆予家……”
我的母亲急得眼泪都流了,声都咽了。
约有一刻多钟的工夫我叔父便去了。母亲虽是愁得皱着眉头却还照旧作活,并且作得格外快,好像有人催着要穿似的。午饭端来了我母亲也不好好吃,只望我父亲的灵前的遗像流泪。午饭后她带我到一间楼上把所有的棉衣都找了出来。该穿的都替我穿上,说是我叔父说的王八老虎要来报仇了,我们一家都要到别处躲避。她因为要伴我祖母同我父亲的灵柩走不了,决计叫我跟我二嫂三叔母到城北林庄去,我当时虽然不十分了解土匪和报仇的意义,但是听说土匪就是所说的红胡子,想来他的样子一定是很凶恶的;既然说是报仇,那么来了自然是见人便杀,见东西便毁,我的腿也有点发抖了。
林庄是我家里的别墅之一,在城北三里讹河岸上。那里有我家八百多亩田地二百多间草房,六十多间瓦房。草房多给佃户住了,瓦房是伯父养病的地方。
我家离这里有五十多里路,那天我们坐的又是牛车,又是吃过午饭才起身,所以摸了两三个钟头的黑路才到了林庄。
此地虽说离山远点,比较我们家里安稳得多了。但是我一夜也不曾安眠。
我一心记念着怕王八老虎果真来我们家了,并且运用我在小说上得来的知识构成种种不幸的幻想。那一晚我的被子里似乎较平日格外凉而且硬,老也暧不热。
在林庄整整住了一个多月,我母亲见没有什么事便把我接回来了。不过王八老虎是个出没无常的土匪,而附近的不务正的人又利用我们怕王八老虎的心理故意造些谣言吓我们以报他们的私仇。所以回来之后我母亲总不叫我们脱衣裳睡觉。每天晚上只要一听见附近的狗叫或者重物件从较高的地方下坠的声音,我们都不敢睡着了。我母亲也叫醒了老妈子一同到院中观察动静。有天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忽然村的附近传来三声枪声。守村的人们在望台上更看见庄东头半里内有三五点灯火。于是大家都确信是王八老虎来了。一家里的人除了佣人都从西院的短墙跳向卖豆腐的安家,蹲在乱柴堆里。后来我叔父也翻来了。
他说这样还不妥当,他们一定会过来寻的。大家随又向庄东豆子地去躲。那时正是秋雨缠绵的时节,虽那一天下午不曾下雨,然而地下的软泥还是一踏便吸住鞋了。但是在那危急存亡之秋除了自己同家人的生命,身外之物如金银财宝还是视同敝屣,何况两只青老布鞋!于是我们家十多口加上安家母女便拖泥带水的加入邻人们逃难的队里向庄东那块十亩的豆地奔去。
田地本来是较别处格外松疏的,加以久雨未霁,所有的土都被那些淫雨和得同年三十打的浆糊似的。豆叶自然也是湿漉漉的。然而我们那里顾得这些。
天太黑了怕迷了路再跑到土匪群里了,我们这一群多是手扯手的,有的人跑得慢有的人跑得还没有到豆地的时候已是连爬带滚涂得满身赛泥母猪。好容易到了避难所,一个个毫不客气地拚命往豆棵下蹲,只听见一阵足踏泥的声音。豆叶子上积的雨水经过这一阵动荡便雨似的落了下来。于是从前衣服未曾弄上泥水的人这回也弄上了。
秋虫绝不为人们的大难临头了而停奏它的哀吟,辽阔韵天空由豆叶缝中望去觉得星都似滴溜溜的要落的样儿。墨色的四野有几点时隐时现的鬼火在闪耀。、这是何等凄清之景呵!但是我们伏匿在荒野的这般弱者终觉得背后便有土匪的明晃晃的刀往前刺呢。
最惨的是陈二嫂。她的三妞被豆秆刺了哭出声来。她怕土匪听见了赶快用手捂住她的嘴,直把这个三岁又白又肥的小女孩闷死了。还有安家燃娘怕土匪捉着直向地的中间爬,竟掉在一座为雨所坏的大墓里。墓里的水直齐到她的腰间。她始终不敢出一口大气整整在那里浸了两个钟头,次日便卧床不起了。
听说到现在年年清明、十月一,在安家大姑娘的坟上还常看着白发髻颤巍巍的俺大娘呢。
固然后来打听的结果知道放枪的并不是土匪,是毕店同兴泰带着乡勇接他们的货车的,这次只是虚惊。然而千真万真的听说好多亲戚们不是房子被烧了便是人被拉去了,而我们家又是和土匪结下怨的,怎能以为这次是虚惊更不怕了呢?
民国三年,大股土匪白狼被兵在母猪峡打败了,大家都加额相庆,以为天下可以从此太平了,谁想零落的余匪却大助了我们县里的土匪的威势。他们有新式的便利的枪,又是经过仗的。自然怯懦得羊似的乡下人一听到他们的威名,早就三魂吓得少了二魂了。六月初三破了毕店,十八破了湖阳,二十一破了元潭。不上四十天的光景,我们县里只剩有岗柳同我们镇上是归然之灵光。岗柳是个乡寨,虽里面住了几家二等的土财主,然而所谓财主者,只是拥有几千亩田地而已。你想在他们家搜出来三百块五百块现洋的,简直是百不抽一。要首饰罢,又因为他们家里那些太太也多是理财大家,出嫁后上了坟,回罢门,便将那些满冠半冠九凤尾之类都廉价出售了。卖来的钱都拿去氽贱贩贵逐什一之利去了。况且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景只有傻子嫁女儿的时候才多为她置办首饰呢。有此种种原因,所以那些英雄好汉都不曾将岗柳放在眼里,而我们住的寨却成了唐僧的肉了。
7月13那天外面风言风语地说他们打祈宜镇点。十五六两天他们居然派饭到姚壶了。此地离我们的寨只三十里。专打大杆的赵大爷此时已闻风先遁了,乡愚们更只有把他们当祖宗供的分儿。逃往寨里的人越多,寨里的居民越骄傲。
“哈哈怕什么,白狼破了多少大城池,从我们这寨外十里内过连一根草都不敢拔;何况在这时我们的寨的四门都封了,生意都移到寨外了,闲人又进不来了,晚上家家出人守寨,新近又添了几十枝枪!”街坊们每谈起都是这样自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