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那天晚上刚吃了晚饭,我和我母亲正在问伯父为什么黄玉茹来了,我们三姐不一同回来呢,我五哥忽然从外面跑进来说:“二婶干妹都快把破衣服换上,珍贵的东西也快检检。今天晚上过不去,因为刚才局里人来说傍晚时候往北门混进来个形迹可疑的人,后来各家都查遍已经不知去向了。……”说罢又匆匆出去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我七哥又进来,说:“三婶们我已通知了,万一晚上有什么意外之事发生的时候,你们一听着枪声就赶快去躲在小户家里,我们都要上寨,怎有工夫来顾家眷呢!妈,请给我找件蓝粗布裤褂吧。这白衣服是穿不得的了。”我母亲给他找出衣服打发他去后,便将那天早上刚从同盛行起回来的钱检点了检点。元宝三个藏在窗根阴沟里,二千多张票子装在破布袋里,放在房里一只未锁的皮箱中,预备逃去的时候,进来就拿去的。其他较宝贵的金玉之属都早已埋在地窖子里了,不用临时张罗。最后向五嫂借了两件布衫两条破裤子,向李嫂讨了两只大而有尖的鞋,仿照乡下捡柴的妇女们的样子装扮起来,又叫丫头小兴到厨房摸了两条烧火棍拿来拄上。这种滑稽的样儿,我们是扮惯的了,所以也不觉得害羞。这时虽然外面的风声很紧,而我们都是半信半疑的斜倚在凉榻上望着皎洁的月儿。想不到这几年来的兵燹之祸竟成了我母子们消夏凉的资料了。一等也不见动静,二等也不见动静,十一点时候我们俩便相继熟睡了。也不知我们睡了多久,在梦里忽被啪啪的枪声惊醒。我眼还在眯着,便挽住辫子,拉着我母亲拄上烧火棍往外走,走到第一层院口逢着我伯父的媳妇、大嫂。我母亲说:“你三婶哩?”她说:“一刻就来。小孩交给孔嫂了,我抱不动。”说完这两句话谁也顾不得其他了,一行人踉踉跄跄地顺着东墙根往北走。我们原是想从北门逃出寨的。但是一则因为阵阵枪子呜呜的在头顶上飞,恐怕万一落在身上,二则土匪既有三四百人,北门想也围起来了,所以改变计划向赶大车的方四家躲。还未走到他家门口,忽然从西来了一群人说,北门开了,走吧。我们也就加入其中跑出北门了。
离北门不到二里便是一道小河。平素河水只有半尺深,河上还有桥。这年因为夏天雨量过多,河水收受山上流下来的雨水涨到二尺来深,桥也被冲毁了。
逃难的人群中许多都是整家的,到了河边,那些妇女便伏在她们的父兄或丈夫的背上渡了过去。我们既然没有人来背,只好带着鞋袜衣服一齐下水乱跑。素来不善走路的我们又带了这半身湿衣服,过了河不上半里,月光下旷野中只剩我们母女三人了。
“二婶,你看老的老,小的小,只有我们娘儿三个了。此刻别说是土匪来了我们无可逃避,就是有个歹人来截我们一下,我们也只有束手就缚。十妹已这样大了。”我大嫂叹息着说。“陈姑娘不要怕。人到此刻只有听天由命了。你听,寨上的枪声已不似先前闹了。也许是土匪打不过队上而退去了。唉,但是不知你三叔同你伯父及那些侄儿们呢?”我母亲本是想安慰我大嫂的,说到这里她的声也咽了。“他大哥守的南城。二婶,枪声不是从南边来的吧?”她已哭得不成声了。当我们正在悲泣之际,忽然黑黑的来了一群人,我们登时吓得往沙滩上张家立的节孝坊后躲。只听见那群中的一个说:“东西没拿不要紧。”音调非常的熟,母亲便冒着险,大声问道:“那不是李亮臣先生吗?”那回音果然是“是。”“你是二太太吧?”我母亲回答了他,于是我们三人便有了依附,随他们往他们一家亲戚家里去了。
他的亲戚家离我们的寨还有十里路,走到那里天快亮了。他的亲戚待我们很好,让我们在他家睡,他们派人去探信去。但是我们怎能睡得下去呢?
我冒着露水面向南望,氤氲的曙光中,在我们寨上居然有三处火起,一处靠西,一处靠北,一处靠东。三处火好像赌寨似的烧起来,越烧越大。刹那间南半的天空都变红了。“西边二定是悦来家,东边一定是福盛馆。但中间一处是谁家呢?”村上的人乱杂地嚷着。我们何尝不知靠东的定是我们家呢!但是未经别人证明之前,总自己安慰自己说自己的视觉错了。现在大家居然证明东边的火是福盛馆了,你说那时我们心中是什么味吧?那时我们所能作的只有对天狂呼,请老天爷保护我们全家平安,我们只会南望流涕。
我母亲念家心盛,一看天大亮了,便同李亮臣的太太回寨去了。她回去时候原说叫我们在那里等家里车来接的。不过经了这次惨变之后,谁不想赶快到家看看家人都安全不安全!所以我们不曾等到车来,只听到土匪确已走;了的消息便也回去了。那时太阳刚出到地平面上,远村还半锁于晓雾之中,草上的露水还是莹莹的,走过去鞋都是湿的,那种清香也复沁人心脾。明知土匪走了,但是平素听说土匪常常因为一时未寻得财物或是未找着要报仇的人,会走一刻还来的,所以仍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路上行人三五成群,议论纷纷。有的说:到底是福盛馆的积行好,虽说一座堂楼被烧了,累代的积蓄只剩了一堆灰烬,然而人还未伤。”有的说:“这次祈宜镇破了,除了西头李家,谁家损失也敌不过福盛馆。里堂烧了不算,大少和五少还都没有寻着哩,只怕是被架走了……
哼!三千五千能赎回来还是:万幸呢!”我大嫂本有咯血之症,当她听到大少失踪一句话,简直连什么话也不能说,只叫了声“我的……”,吐了一大口鲜红的东西便晕倒了。我本来就是没有用处的,况且那时又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猝然遇见了这样的事,自然只有用身子靠着这气息奄奄的嫂嫂含泪祈祷上神,请他早派救星来到。
太阳渐升渐高,看看时已近午了,方才遇着和我家隔壁邵家的接他家的大相公娘子同三奶奶的车将我们带回去。
寨外的一切还是仍旧。吴家的节孝坊,田家的桃源都不曾损失分毫。寨内可不然了,铁头穿胸的尸骸,栋燃梁焦的房屋,呼儿唤女的哭声,构成了比书上描写的地狱还惨毒万倍的景象。至于我们家里原是土匪存心破坏的中心,其景象之惨凄更是不必说了。虽然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的佣人和我二哥五哥六哥都已经回来了,院中的尸骸都抬走了,火也熄了,然而由大门到里面满地都是血迹和衣服和打碎的家具之类,每个屋里都堆了好些半烧毁的木器。院墙角发现了一只耳朵,客房内条几上发现了许多肉屑。据老厨子说,当他回来的时候,厨房还有血污的下衣。肉屑大概是刘家三少的。他也是绅士之一,治土匪是顶出名,顶能干的。所以他们特地把他抓在他们的首领面前乱刀剁碎了。
土匪首领那天晚上大约是以我们家的客厅作驻节之所的。血污下衣怕是兴隆太家姑娘的,因为老厨子说,他是躲在东寨墙下乱葬坟间,所以他回来最早。他回来时看她在二门下吊着,还是小吴同他把她放下来呢。至于她怎会来到这里,那怕只有死者知道吧。
大约在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我们家里的人大半都回来了,就是未回来的也都有了下落。原来我大伯同我二哥、五哥、六哥、七哥守的是东墙。他们直守到有十几个土匪,从十字口过来向他们放枪的时候他们方逃性命。我大伯年迈力衰,跳过墙去就将腿跌折了。幸得我二哥五哥也逃来了,才算将他抬到河东岸高梁地里躲着。我六哥七哥见土匪来了,就顺着围墙往北逃,直逃到北门附近,忽见一股土匪来,遂从墙上跳了过去。据他们说好像有神保佑似的,不然怎的三丈来高的寨墙跳时只觉得同门槛一样?
今天听我六哥说我家的两个别墅已被焚毁的消息,使我想起这一段悲惨的往事,又使我想象出我们故乡的景象一一无数的劫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