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开天气暂且不说,再来谈谈出产。大概人人都知道东北的大豆高梁的,然而假使我说起来东北松辽平原上大豆高梁的那种可爱情形,恐怕有人要认为是夸大其词的罢。每到盛夏或夏秋之交,这在东北就是所谓“青沙隐起”的时候了,你在乡间走路,简直感到一种气闷。一丈多高的高梁,鸡蛋或者是鸭蛋那样粗的秆子,密密层层的尺多长的叶子,到时候再加上尺多长、饭碗口那样粗的结实累累的穗子,你也往往会看见穗子和叶子在上面随着风势摆动着,同时也会听见叶子在沙沙发着响声的,然而那夏日的和风早操顶而过了,你在里边却接受不到它的凉爽的吹临,不要说高梁,就是大豆、粳子、谷子和水稻,也都是可以没顶那样高的呢。你想想看罢,在黑油油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着绿油油茁壮的庄稼,不但一望无际的松辽平原上,是这样绿油油的世界,好象是丰林茂草的原野一样,就是不太陡峭的山顶与山坡上面也都开辟成一块块梯田,所以是不但遍野而且漫山那样到处都是一片绿油油,绿油油的啊。一到秋成时候,家家都是一垛一垛的谷垛,高高地堆起来,一口袋一口袋的高梁大豆倒在仓穴里边。虽然结果是像我们的伟大森林一样,采伐下来以后,都顺着鸭绿江飘送到敌人的国里;象我们的丰富煤铁矿藏一样,采掘出来以后,都一列车一列车地载到安东载到大连去;我们的高梁大豆也都自乡间,由农民的手里,一大车一大车地运到城市,通过经纪的商人变成敌人的囊中物。然而,有我们辛辛苦苦永远在动着的农民,在黑油油的土地上永远会长出绿油油的庄稼来,所以,“大口小口,每月二斗”的口粮,大多数总会存在我们农民的穴子里。而且,我那正在开发、正在扩展的东北故乡啊,虽然在敌人的经济压榨下面,一个农家,由替人作长工,而慢慢自己租地来耕,慢慢积攒下一点富余,慢慢买上一两日(约10亩左右)田地,慢慢制上几套马的大车,慢慢成为小地主,再进而为富农的事,是很普通的,并不稀奇。
然而,东北的开发,历史是很浅的,所以,一切的根基都不很深,仿佛就一切都很容易成长,一切也都很容易毁坏。在旧历的五月间,因为缺乏雨水,到处都是还在焦黄,六七月间的连雨绵绵,就举目都是绿油油的一片了。转眼北风一起,落了几场严霜,马上又都枝枯叶落起来。同样的,贫农的家庭,十年八年,或者几十年的时间,可以白手起家,成为地主,往往一个农民,在他的儿童时代,还是替人家放猪,青年时期在替人家种田,等到他的晚年,已经是家成业就了。然而,等到他一旦停止了最后的一口呼吸,他的儿子们一分家(这是最平常的情形),而且分家以后,照例是,或者说大多数是,至少有一两个儿子不上几年就会弄得家产荡然,这时候,他们却不能再作一个勤苦的农民,大概不是游手好闲,就是不农不商的那样不成材器。但是,等到他们下一代的儿女呢,却会又逐渐有了转机,因为他们承袭了他们父亲的穷困,再不辛辛苦苦急谋生路,就要陷于绝地了。俗语“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的话,就正是说明这种事实。
也有的一些家庭,就是所谓中上等的地主家庭,他们的根基比较厚,破败下来,自然也没有那样容易,然而,越是这样的家庭,他们的子孙也往往越是没有出路。读书不成,回到家里充土绅士的有;读书虽然不成,仰仗亲戚朋友,弄个一官半职,混上三年五年,再把鸦片烟,或把姨太太带回家里来的也有;习商不成,退而业农不甘的有;就是因为发脾气,不肯吃苦,丢开事情不干,还到家里抱孩子的也有。总而言之,离不了土少爷的脾气,也自然要遭遇土少爷的前途,走到土少爷的末路。不用说,像在旧社会下面通常的情形那样,由于吃苦忍气的勤劳攀上繁荣的高枝的很少有,就是要通过胁肩谄笑,卑躬折节,爬上飞黄腾达的路的,在土少爷中也不多见:他是要吃现成饭的,而且,家里有几亩田,当然有的又并不止于几亩,回到家里就有现成的饭可吃,他哪里还会那么委曲婉转地去弄事做?他自然更不肯卑污苟贱地去讨差事,去维持他的饭碗了。所以,这也就造成了一般的所谓老粗性情,也就是一般所说的“有前劲少后劲”,“打胜仗,不打败仗”的话所由来。在旧社会里,一般本来谈不到什么事业,在我那文化落后,根基很浅的故乡,甚至于连对于功名的追求那一步都还不到。一般的看法,是耘田也好,学手艺也好,经商也好,作官也好,教书也好,都是一律地认为是赚钱的方法,不管你是“黑猫白猫,拿住耗子才算是好猫”。不怕你作了多大的官,没有剩下钱,回到家乡来,不能买房子置田地,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并不算一回事;至于你有多大的学问,那更不是一般人所要问的事情。他们的测验标准很简单:有钱没钱,有钱的表现也不复杂:买房置田,或是吃利息一一土法的吃利息,甚至并不知道什么是钱庄的,银行更谈不到。既然这样,当差,学徒,上学校,都当作找钱混饭的途径,在他们的父兄当然希望他们无论怎样忍辱,怎样吃苦,也要耐下去,耐到有一天好大把大把地拿钱。但是在土少爷就不然了,大把拿钱的事他们并不是不愿意的,然而要通过吃那许多苦,受那许多辱的难关,他们就不肯了。因为家里明明有饭吃的,“爷爷攒钱孙子花”,他们为什么不回家里去花钱呢?而且爸爸吃苦的,对于儿女普通是要娇惯,一看见儿子挟包回来了,不过骂一句:“脓包,没有出息。”也就算了,因为他也无形中是这样的想法,反正在家里有饭吃,不愿意出去就不去。你要知道,东北的人,东北的这样地主家庭的人,虽然并不像“夜郎”那样的自大,然而却颇自满。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地自满呢?因为他们有家庭,家里有几亩田地作他们的后盾,所以,腰板硬。有流行的几句话,把这种情形,给形容的最恰当不过了:“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到处不养爷,大爷回家住。”就是从前一般人对于所谓东北军的批评,假使你明白了这种情形,也就可以大致明白了他们的长处和短处的所在与由来了。
至于所谓绅商之家的子弟们,凭藉一种特殊的关系与势力,而形成另一种局面的,外形虽然不同,实际上,也相去不远。
过去,因为清时代对于东北的封锁以及政治上的特殊关系,入民国以来,虽然每年都有大批河北山东的农民移到关外去,虽然有京奉路沟通着关内外,却因为种种关系,使东北依然在政治经济以及军事上保持一个特殊的局面,比起一般内地的军事割据更形特殊起来,一般人甚至对于当时东北政治军事的独裁领袖有“辽东王”之称。由于东北的势力,往往拿山海关或者更进一步再加上滦东五县,跟关内实行自我封锁政策,于是一般人的思想见解,甚至于行动,都局限于白山黑水的小天地间,不出第一关一步。尤其是东北大学成立后,在从前的沈阳高等师范,因为是国立尚吸收有外省的学生的,现在却使东北的学生从前可以到北平等处读书的,都合远取近,不再作外出之想。同时,因为北京政局转变,一向以北平为活动势力范围的政客兼官僚,学者兼政客,失势的军政要人,以至于新闻记者之流,都纷纷出关,托庇于东北政权之下。这其间,虽然东北的政治军事势力,时常会一步跨人关内,并且一只脚尖可以伸入河南,一只脚尖可以踏到淞沪,病态地在膨胀着,但是却愈加重了东北人思想见解以及行动的局限性与狭隘性。一切都是东北,一切都只有东北,于是在一种土少爷的自满上,自然地加上了一种病态的狂妄自大,暗中又在滋长着一种腐化堕落的病菌,外面是繁荣,里面是衰落,外面是扩张,暗中在腐烂。所以,东北之失,并不失于“九一八”的炮火,不过,要等到“九一八”的炮声一响,东北的架子才应声倒塌下来罢了!
“自满”不过没有什么前途而已,“自大”却已经注定要碰壁,要跌跤的了,假使是从里面在那里腐烂昵,那就毫不客气地只有等着一天,藉着一点什么外来的原因崩溃罢!
然而,这里面也正就有着转机,有着生机的。这时候,东北的人民才知道父亲或者祖父给他们留下的那几亩田地,不能作他们的后盾,他们自寻他们的生路了。他们的本质本来是好的,他们的父母遗传给他们的那种冰天雪地里,在秋风夏雨里坚强地活动的那种本质并没有失掉,于是他们自己站起来,他们奔走,他们呼号,他们站在一起,结成了队伍,他们要救自己,要救千千万万的同胞一一这就是所谓“东北义勇军”。东北的知识青年这时候也才真正睁开了眼睛,才认清了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使命,他们要把他们自己的和他们千千万万的弟兄们的呼声,用他们的笔给写出来,写出来告诉我们的同胞们,告诉那关心东北,要把东北早早从敌人手里救出来的同胞们。要知道,就是国际的友人都在关心的呵,除掉那少数的民族败类,汉奸走狗们,凡是我中华民族的同胞,谁个不关心东北,不要把东北从敌人的手里救出来昵。他们在诉说敌人的残暴,敌人的野蛮与荒谬,他们在诉说我那千千万万的东北同胞,在敌人的铁蹄下,苦苦地挣扎着,拚着一切的牺牲,跟敌人作着你死我活的斗争,就像他们在冰天雪地里的斗争一样,他们在动着,在永远不停止地动着啊!这就是所谓“东北作家”了!
假使我会作歌的话,我要把《流亡曲》改成这样的句子:“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转机的时候,开始了我的新生战斗,战斗,终日价在关外战斗!……”
教给我的孩子们,虽然在几千里外的他乡,在黄昏,在月下,唱起来,唱得她们那饱经忧患,一言不发的祖母,眼里虽然也会含着眼泪,面上却会隐隐地露着一个笑容,好象太阳就要出来时候的天空,透露出的光辉一样。
然而像这样可爱的东:北啊,并不单是我的故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