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故乡
19841300000012

第12章 我的家乡(2)

五、待江。这是每两年或三年,沿着“秀流”几十里乃至百里的江主,举行一次联合总捕鱼,叫做“待江”。

方法是预先由各地居民,在山上割得一种使鱼吃了就发晕的药,嫩枝绿叶,大捆地晒干、捣碎,装进麻布袋里,等到待江的时候,把药袋浸在江滩,药浸发了,大家下水一袋袋去揉榨,揉榨到没有药力为止,这叫做“洗药”。大约每十五里洗药一次,捕鱼的人,密密地等在下水候鱼受到药力暴跳时,用网打,罟捞,铁叉去叉,或用鸬鹚队到深渊去把大鱼掳出。药力正旺时,鱼类都从石度、岩下、深渊,疯狂地浮跳到滩头水面,滩头水面全是鱼在跳跃,两岸看的妇女小孩,非常有趣,水里船上捕鱼的人也异常起劲,满江是人来船往在撒网,并有用横长几十丈的带网,从此岸挂到彼岸,横断江面拦鱼,一网要捉百多斤。

非江主的远近几十里的男人,也得赶来参加这“待江”的豪兴,亲朋们可以请他们同道共捕,不相干系的任何人民,都得自由来捕捉,但限制他们只用小网铁钩,在江边捞打,一到距江岸若干丈的深水处捕时,就要受干涉。江面水深水浅,何处该船航步涉,何处是自由捞打地,都插有红绿黄白小旗做标记。

女人儿童,也有在岸边捞的、捉的;书生文武秀才,也都闻风来参加这壮举。满江满岸是人,看的捕的,竟捕笑乐,快畅欢呼,船儿梭来梭往,网子一收一撒,鸬鹚呷呷呷噪叫,捕获六七斤一条的大鱼,轰笑震天。这一段江捕完了,又追捕新洗的药水往下捕,兴奋快乐又紧张到极点。

到了晚上,家家给渔客从屋里挤满到庭处,我们大厦的厅中走廊,全被渔客占据,几十村几十姓的男人混在一块,谈论着捕鱼的快乐,或分鱼、或摊网、或烹鱼烫酒慢慢吃,彻夜不睡,门前的鱼一堆一堆。

我们小孩子,再没有比看到千万人欢悦鼓舞共捕鱼还快乐的事。

这些,都是我童年的经历,留下的记忆永远都刻在脑里!我爱我的家乡,我庆幸我生长在这样一个可爱的村子,它,给我比别村的孩子更多的见识、更多的美的憧憬和狂热的情绪。

我们的家因为和村子有不能分离的关系,也同样给我爱着,给我更多的情感和回忆。

从建筑上说,我们的家,并不怎么堂皇。只有前后三进,几十间房子,没有亭榭,一律楼房,但从风景的美丽、开朗说,我生平走过的地方,没有看到谁家的住宅,有这样好的风景,秀流风景的精华,集在我们的一家。

前面朝南面江,透过密密的枣林、桃、梨、石榴、柚子树,可以看到澄碧的江水,江中的行船,船上的歌声送到我们门前窗楼;隔江可以清楚地看到湘粤交通的大路,以及沿路伟岸的樟树、松林、散散的桃李;而远远可看到波叠而上的稻田、绿野、浅山,展开洞口几十里;大门正对过去的遥远处,是摩天的遥岗仙,那是大庾岭的一段,群峰耸翠,一峰依着一峰的肩怀,峰峰恬静地吻着碧霞横黛的天边。东面是火山统率的翠秀的群峰;西面是陡峭的山壁隔江紧迫着,春夏雨后,那飞溅的瀑布挂在眼前,瀑布声、鹧鸪声,交响在我们童年的耳里。

这些美景,启发我幼时的不少美感。我还记得,当我三岁时,是一个晴朝,我独倚在门前的围墙,看到墙外的梨花满树白,衬以远远正放的桃李,隔桃黄金色的菜花无边际,我陶醉了;清明时,我看到西山满开着鲜红的杜鹃花,配以鹧鸪声不绝,我呆呆地看、听,到黄昏暮黑还不想回屋里;我爱红或白、拖着孔雀尾毛的长尾鸟,出没在母亲卧房的屋角的石榴花树上,我爱它的灵巧美丽、狂啼;也爱出没花间、又胖又大的五彩蝴蝶。

我爱我们的家,我家的环境太雄壮优美!我更爱最爱我的祖母,她是那么温柔、美丽,高贵像仙女。也爱我纯洁壮美的父亲,贤明能干的母亲。但我美育的涵养,‘从小就醉心自然美,从小就爱画花草、小动物,爱用纸剪花草生物,可以说是环境的赐我及祖母的肯教我。

祖母边教我边讲给我听。她说:她是南京县长的满女,她在“太平天国”官的情景是怎样怎样,她是用双刀杀开血路,从“太平天国”宫中跑出来的;又说,祖父因为不听清廷的诏旨,不跟曾国藩去打洪秀全,竟被清兵执着,幸亏祖父应用灵机,方得脱险保命;又说,我们的大厦正落成,就逢洪杨之乱,祖父出走的时候,写了一张字条贴在门首说:“仓里很多的五谷,厩中无数的牛羊,士兵将官尽管吃,只不要毁坏房子。”可是等到乱平回家时,窗上的雕刻没有了,画栋雕梁给锯下当柴烧了。

我爱外祖母家的背后,那遍山数里的处女林中,千万响蝉震耳的黄昏,红霞盖碧落;也爱舅舅家的私塾后,泉水深处,几湾几垄参天的竹林,林梢浓雾忽聚忽散;我最爱上外祖母家路中必经过的水口山,那儿奇高的树林构成不见天日的绿幽幽的长路,路旁一面是山,一面是幽泉深谷,泉声瀑布声,千百娇啭的鸟声,嗡嗡的蜂声,微风轻吹树叶声,奏成伟大的天然交响曲,绿阴的美,配着竟开的各种奇花,当我儿时通过那里,仿佛做梦飞入了仙界。外祖母家是在极高的山中,我每次去她们家时,路上看到翠嫩的钩藤蔓延山壁,高林榕树在路的两旁形成天然的廊榭,我以爬那陡峻的高山为极乐,觉得她们是住在天上云中。

她家虽是地方上首富的财主,有很多财宝埋藏在地下,而且舅舅们是文武秀才,大医生,州官,外祖母九十一岁做寿时,穿龙袍,戴凤冠,可是平日他们全穿土布,朴质得和山中一般平民无差别,且比奴隶还勤劳,那是代表山地的民性。不像我祖母,衣服素雅而领上绣花,衣角用毛金纸盘花还缀上绿玉,爱歌舞、养宾客,六七天要吃一个二三百斤的猪,鸡鱼牛羊在外,卖了田来花费。

乡间民情很朴质,近山的比近水的还多些老实、古板。地方平静。自我读小学后,我总是穿男装,为着交朋友、访先生、看亲戚,走过许多乡村。我所看到的男人是耕田、耕土、挑担、划船,读书的最少,女人是绩麻、纺纱、种菜、养猪兼管家,大都安居乐业。虽大家庭的少女,数人或只身在外面跑,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大我十多岁的侄女,她常一人骑马驰骋乡间,我也总是男装,一人跋山涉水,从没有遇到一点惊吓,一点欺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