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
我生长的村子,名叫“秀流”。
“青山耸翠,秀水流长”,这八个字可以形容我们村子的环境。
东面是重重叠叠的高山,一个峰依着一个峰的肩怀,高峰甜蜜地吻着青山,以一个熄火山,俗名“通天蜡烛”的巨峰顶,衬在最后,而从远地滚滚流来的江水弯过山脚,我们的村落,就从那J L起头。
南面是一条刚刚转过弯的江水急流西下,横过村前,水面很宽,澄清见底。
隔江是湘粤交通的大路,芦洲、沙岸、散散的桃李,伟大的樟树、松林,巨树掩蔽的伙铺绵长半里,点缀路的两旁;还有田地交错的平原、绿野、浅山,慢慢地层叠而上,展开遥远的洞口(洞口,是山与山之间的有田有地有倾坡浅山的开朗的地方)十几里。
西面除了少许的禾田之外,隔江是壁立的山岩,山壁怪石嵯峨,断岩片片陡映江心,而江水碰着西面的山壁,又转一个弯折而北下。山下是澄碧的深渊深几十丈,水涡回旋,山上是灌木,小竹满山好几里。春夏雨水足时,几十天的瀑布飞溅着可爱的白沫,轰轰的瀑布声交应着“咕咕咕”的鹧鸪唱和声;瀑布旁有著名的山洞,洞长四十里,依着洞内天然的石壁,建有很大的庙宇,村村的妇女求子问财祈福寿,都到那庙里去烧香许愿,庙门就对着我家的西窗。
洞中有美丽的钟乳石、石乳滴成的莲花盆(是雪白的石乳莲花,坐在雪白的石乳盆里)、乳桌、乳球等,用棍去敲这些乳桌、莲花,发出铿锵动听的声音。又有无数大蝙蝠,展开翅膀六尺许。还有层层不规则的石壁房,及暗黑的长洞、水洞……洪杨之乱,人民避乱在洞里,近来成为读书人的避暑地。
北面却稍平凡,水田、黄土,散散着可种杂粮的倾坡,枣林遍地,最后蔽天的松林无边际,远远浅山起伏。
在这样的环境中,“秀流”好像一条长龙,从山下伸出身子往江里深渊处去饮水。它从东山脚、江水滨,搭起吊楼(虚脚楼)板房,建筑店铺式的房屋,中间留出一条像街的通路。这儿,还没有展开村落宽广的面积,仿佛是还留在山脚的龙尾;空一些隙地,是砖瓦的楼房,一幢一幢地,沿着江,由江岸层叠上去,屋瓦鳞连直往西下,至中段是祠堂,祠前有水塘,那儿屋宇稠密,仿佛是肥胖的龙腹;再沿江西下,屋子一排排朝江层叠着,和江滨横黛的桃、柳、梨树,石榴、乌竹、橘柚,形成狭长数里的村落,直到最下游的大厦。前一幢面江的是我们的家,后一幢是古书房(书院),那是龙头了,它接近江水的深渊。
有条像长街的大路,直贯在村中,沿村有七个码头,我们门前,是由上数下第七个码头,叫做“大码头”,因它统用的居户最多,码头也最大,全村的妇女,分在这七个码头挑水、洗菜、洗衣服。每一个码头,湾泊着许多条长的木船,大船有篷,是下走东江上走黄草坪,百多里水程载货的;小船无篷,是上走滁口,走西瓜铺,上水(由下而上)专载货,下水(由上而下)载货也载人的。
船客多半是挑脚夫(由“湘南”挑茶油去粤北卖,由粤挑盐、海菜、糖类、糖果回湘),也有少数学生及买卖人。他们喜欢高唱山歌,每当船一泊到码头湾里,他们和码头上洗衣挑水的年轻妇女,常常巧眼盼兮,传神送语。但他们的打趣很迫促,这些码头的泊船,只有顿饭久,等船老板回家仓忙地吃了一顿饭折回船,就马上解缆开船走了。打着桨,唱着歌,流水急滩奔驰地,瞬忽间,他们的船悠然漂逝了,在西面岩壁江折处,船转弯消向北方去。
村中男子,以划船为主业,种田为副业,民性虽纯朴坚实,也比较山中的人来得活泼、伶俐。女子比较安闲,不耕不织,只管女红和家事,稍稍种些菜。
在春夏,从隔江看我们的村落,好像一条锦带,因为全村,都掩蔽在江岸的桃花、梨花、竹桃、深绿的枣林,及鲜红热烈的榴花中。
“秀柳”,这远年富庶的乡村!听说在前清咸丰、同治年间,女人不穿裙子,谁也不能走过祠堂门前一步。他们相沿有很好的礼节,很好的风俗,很讲究迎神嫁娶。
在我幼时,给我很多欢喜、使我深留记忆的,有五件事:一、拜天地。每年大年初一,这朱姓的户族所有的长老及好家庭的少年壮,年,都穿起清朝的大礼服,戴红缨铜顶礼帽,对祠前陈设的祭坛尽拜,两边有读词章的祭司,大家对着横陈狭长韵祭坛三拜九叩,拜了一次,把祭坛移向前些再拜,总共不知拜三次还是几次,这叫做“拜天地”。
祭坛上香烛之外,摆设巨大的猪头、羊、鹅、鸡、鲤鱼及无数盘的珍肴美果。这些上面,都盖着大红纸剪的灵巧的图案模样,如猪头上盖的花样就像猪,鲤鱼上盖的花样就像鲤鱼,糍粑鲜果上的花样可随剪花人巧出匠心。这些花样,全是村中的聪明女子剪的,我的母亲,常在过年以前,要替他们剪好几天。
元旦的早晨,祠堂前铁炮轰震了,接着爆竹砰砰响震全村。全村的长老都礼服礼帽仿佛上朝的群臣,雍容雅步走进祠堂,在轰轰的炮声中,全都跪在香纸烟雾隆重烛光明晃的祠堂中,先拜了祖先,再退出祠堂拜天地,祭坛上仍是烛光晃晃,香烟弥漫,爆竹声铁炮声中,严肃地拜了又拜。全村的妇女小孩,都新衣整齐,围聚着看。
拜过天地后,全村的人聚在祠堂里用早餐,俗名“把宗”。全要吃素,吃的是糍粑、糖果、热酒,由各家自动地携带丰富的食品去,每桌十几个糖果点心盘子,许多瓶酒,大家交换着吃喝,交杂着坐位,畅谈笑乐。
二、龙灯故事。每逢新年,总有许多龙灯故事看。或是本村自己弄的,或由别村来的。最讲究的是六龙抢珠,用绸料制成三十几丈长一条的龙,腹背颜色各异,两条龙的颜色也不同,选出熟练的舞龙手使双龙环环翻舞之后,双龙东西腾跃地去抢一个盘大的血红的珠,哪方的龙手技术好,那条龙的嘴里,就可以夺获那飞滚飞滚的红珠。有了这样漂亮的龙,必配以五色的花灯百个以上。
当舞龙时,花灯队在周围慢慢地环走着,舞龙毕,排花灯,把花灯排成种种的建筑物形,或排成移动的军队形、象棋形、围棋形、图案形,流去流来的排动,由技巧熟练的人在指挥,每个掌灯人,都听取指挥而聚散。在热烈的锣鼓喇叭军号铁炮爆竹声中,龙热烈地翻舞,灯疯狂地排聚,这叫做“大故事”。出动人员二三百。在沿途走时,凉伞(仿佛皇上御前的伞)、彩旗(是新砍下的小竹,约一丈长,连枝带叶,枝中拖两副大红的长带,把竹竿下端背在肩上)、旗帜、军号、大鼓、喇叭、锣等乐器在前导,随着的是大礼服红缨帽的两位陪龙公子,于是龙、灯队、乐队。“大故事”只能走大村子,走到哪儿就吃宿在哪儿,各村先打听他们来到的时刻,准备欢迎。
“小故事”是一条十几丈的龙,配以几十把灯,或另有舞狮子,踩高跷,乐器也只有锣鼓之类。夜里也舞香火龙,是稻草扎成的,而插满点燃的香火,大的龙头有二三抱大,仅走附近的村落,走到哪村或哪个大户,都是送给几把香,此外还给几把点燃的香火替龙插上,还赠一些蜡烛给那些点着烛火的花灯。花灯多的有六七十把,少也二三十,那是看龙的大小而决定。舞龙时,花灯还是环走着,龙舞完,玩花灯,迎送都是放爆竹,和迎送“大小故事”一样,锣鼓和“小故事”同样简单。
故事中给解情的男女最开脾胃的,要算串春牛戏。是用土语编成歌词,用土词演唱,以胡琴取唱拍,略配以锣鼓。戏情是一个农夫牵着水牛在耕田,且耕且唱,好一会,一个妖俗透骨的农妇,涂抹着浓厚的脂粉,摇着白纸扇,提了饭篮,往田间送饭,歌唱而前,她一望见农夫,弄眉丢眼,欲前徉退,一曲情歌,勾引得农夫心魂骚痒。于是农夫弃了犁牛,狂热地去追她,高歌热唱,把她扭回田里,一唱一和,轻薄地卖弄风情,尽量地打情骂俏,却又装出羞怯,且演且唱,句句合着胡琴,弄得情浓如烈火,热唱像疯狂,妖荡彻骨,情不能自己时,来了第三者……
戏是怎样结局,我已忘记。因为它是用农民的日常生活作戏情,又用土语演唱,所以博得乡下人热烈的欢迎,妇女和小孩,也异常爱看。但读书人摆起道学先生的架子,说它俗不可耐,远远避开。
三、唱大戏。大戏就是京戏,从省城到外省聘来的班子演唱的。乡下人一面把大戏看成敬神最大的典礼,一面把大戏看做最高的娱乐。殷富的大族,在秋季收获以后,常请了班子来唱七天、半月,或月余的大戏。
每逢唱大戏那时,本村邻村乃至远近许多村落的男女老少,都准备他们看戏的新衣,并带来看戏的钱。到了唱戏的时候,不但本村疯狂了,大家无限欢喜;就是远亲近戚们’,亲疏的朋友们,大大小小,穿了最好的衣服,带了钱,十里数十里赶来看戏,“秀流”附近的村子很少唱大戏的,所以“秀流”当这时,家家挤满着客人,一班去了又来一班,忙得主人晕晕颠倒。戏台建在旷野,是有浮雕有悬空的塑画的建筑物,塑画施以素雅的色彩,每幅一个富有诗意的故事,如李白醉酒,太公钓鱼……
苍翠的树林作戏台左右两翼,前面是广大的观众区,左前是极大的买卖区,赌博区在后面。台下是低低的草坪,男性的观众,密密地站在坪里看戏,妇女小孩,在倾坡高叠的田亩上,自己带了凳去,排成一列列,远远对着戏台。
可是这千万的观众,很少尽日在专心看戏,男的在草坪里移来留去,找朋友、看生人,或和朋友三三五五,到食品厂去吃点心;或到买卖场去买东西,看由省城由各地集来的衣服、奇货;或跑到赌博区去,双眼注视树上挂着的一团几斤的鱼肉,细心去猜想它的重量,谁猜中的谁得出极少与赌的钱,可得了那几斤的一团肉去,这叫做“猜标”。总之,男人观众区总是交谈细语,嗡嗡嗡的,一片的人头在波动。
女的坐在较高三四尺的田里。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除了做新娘子,就算看戏最能尽兴装扮了,年轻的女子,服装红红绿绿的,右胸衣襟上挂许多银饰、珠宝,美女镜配丝襦子,玲玲琅琅一大串。头上满载银丝扭成的银花、翡翠、珠宝,或绸缎羽毛扎成的花朵、蝶儿。脚上全穿绣花鞋,脸上却很少擦脂粉,黄脸素颜。
她们一到戏台前,惟一的目的,是溜着睛光搜看美人,或探视奇装异服的女子,把她多看几眼。年长一点的妇女,也热心地在凳隙行间,穿来复去,找朋友、认亲戚、买了点心、水果,或热气腾腾的十锦粥。面,一盘数碗,由敞棚里的粥主动手端去,送到亲戚朋友甚至知名而不相识的妇女手上去,就在惊奇未吃之间,宾主相见,有礼有貌地大家交通笑语,相识的愈加亲切,不相识的也亲热起来。然后,把自己愿意请的客人请到家里去住宿,吃饭,家里住满男男女女。由是,订媳妇、选女婿,都借这样的机会,看准、择定。
戏是上午十时起演到夕阳落山,每到午后三时,广大的买卖场上挤满了顾客常常为着价钱,高声争吵,也有一物几个顾主,拍卖似地争出价钱。这时,观众区的人数大减,而从山巴里来看戏的瑶人,解下她们背上的儿女,放胆大吃大笑。瑶妇极健强,穿宽袖披领的衣裳,袖口领头,绿红黄白三色布条。穿草鞋,戴织箕(和满洲女人戴的横长有珠垂下的东西差不多),面色粉红又白。
自唱戏的第四天下午,从祠堂前搬出一个竹骨纸糊的“将军”,身高好几丈,拿着二丈长的关刀,凶神恶煞,据说是鬼王,把它摆在距戏台七八丈远的对面,说是可以镇压群鬼作恶。
当它从祠堂移到里许的戏台前,那叫做“移将军”,十几个壮丁把它抬走,族中长老们,又都穿起大礼服,戴红缨大礼帽,跟着铜鼓、喇叭,长长的乐队慢慢前进,凉伞、彩旗、旗帜,走在将军前,排成一长队。一位主持的妇人,带着白米,一路把米对将军身上洒,沿途是轰轰的铁炮声,爆竹声不断。
这家伙虽大人敬之如神,看它移来大家站起同它行礼,但小孩们非常害怕它,一见就畦啦大哭,被吓死的也有。
每晚还有夜戏,小孩少年不准看夜戏。因为都是调情的戏,主妇们许多只有晚上才有工夫看戏,所以夜戏为一般上了年纪的人及忙人所酷爱。
四、吃枣子。“秀流”是著名的枣园,在立秋前后,遍地的枣树都累累翻红,有糖枣,木枣(长枣),川枣(蜜枣)三种。这之前,把枣园的青草铲光。家家又给远亲近戚吃枣子的客人充满,附近的乡村,外县的男子及枣商,挑了竹箩,源源地来收买枣子。家家的妇女儿童,带着枣商到枣园去,拿了长竹竿,爬上树的枝头,把枣子一树树敲下来,我总爱在树枝上跳上跳下敲,大家蹲在树下拾,全拾完时,当地就粜给枣商,大约二角多小洋一斗,最好的也不过每斗四角。
拣了好的,一担担挑去送给亲友,也自己留着晒许多。总之,枣子熟时又家家挤着亲疏各样的客人,亲朋比吃喜酒还来得多,随便自动地来,有的携儿挈女,来几天就走,有的要等枣子晒干。
晒枣子是件最麻烦的事。每早太阳刚出,村中妇女及女客们(男人极少,他们要划船,耕田)挑的、扛的,大箩大担,在水泥的禾场上晒,我们门前广大的禾场,拥满了这些女人连小孩,扛出棉被,敷上白布,把枣子倒在上面,一粒一粒在被单上排匀来晒,这样要晒三四礼拜。一边排晒一边谈笑,无数的女人小孩的嘴,无数的话声交流,谈到各样琐事、风俗、人情,各样的性格、面目、表情。吃了早饭,又到烈日炙人的枣林去敲枣子了,还同样是你谈我笑。妇女这种快乐的社交,在别的村子是绝少享受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