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荫棠
1942年五月初五日,是我整五十岁的生辰,我作了一幅自寿的对联,其文日:
回想壮年时气凌孟尝三千客
不料大衍数愁知伯玉四九非
上句好像大言不惭,下旬颇有护短之嫌。然而我觉得这两句话,的确是我自己的话。年轻的时候,好交友,尚义侠,血气壮旺,一往直前,以为我的字典里没有“悔”字;年暨老而气衰,便知以前种种的不是。这在古人看起来,是修养渐臻佳境;而在我呢,以为是顶泄气的现象。为着怕人家看着我泄气,又为着怕朋友替我担心,于是强打精神给无人管理的寓所里迎进来一个新管家。
开元兄给我凑趣,送我一副对联,是:
从此灯前更添情语
不须酒后再读离骚
年半百了,当然无所谓私昵之态。在这一方面,虽欲“偷闲学少年”,亦学不成也。一位老太太忧虑她年逾三十的小姐的婚事说:“她现在已经有身份了,不能像中学生们一样,在一块胡玩几天,把婚事玩成功了。”我很佩服她这话。岁数的确不饶人,所以我常纳闷那些青年男女整天坐一块窃窃私语,说的都是什么话。灯前情话,对于我根本是隔教。至于酒后离骚呢,实在是我以前生活的实况。谁像我把整瓶子白干向嗓子眼儿里倒,倒得鼻子嘴往外流血?又谁像我半夜起来读《离骚)),高声朗诵,泪洒书卷?这事只有开元与皖峰两兄明白,懂得,同情。皖峰没得见着我的《右传》之第二章,死去了。开元兄给我作这副对联,我很喜欢,我现在还挂着。
到了7月,房东将房子卖了,我在病中被逼而搬家。新寓是在——丫儿胡同。
这个丫音到底是鸭或鸦,旧记载也弄不清楚。有位先生和我开玩笑,写信说:“鸭儿在后海之滨,可谓得其所矣。足下家庭之乐,殆可以此象征欤。”门牌上写的是鸦。于是我便自嘲道:“鸭儿飞上天也,变成了乌鸦。”但是在旧居,终日听着乌鸦叫;到新居,一声也没听见过,名日鸦儿,真有点名不副实也。
这个地方就在积水潭与银锭桥之间。在朴实自然说,我以为甲于三海,所以我名之日风景线。这条胡同除住户以外,有三种特样的人。一种是见人合十的和尚。我们的坊长,便是隆祥法师。一种是光会打手势而不会说话的哑巴。
因为广化寺是东邻,只隔六七户;聋哑学校是西邻,虽然远些,但也没有三箭之远。第三种,是打小鼓之流,晓市就在聋哑学校西边。和尚戒杀生,学释迦,想近自然;哑巴,不必三缄其口学金人,自然少犯口舌。他们都能陪衬我的毛病。打小鼓的,你可不要小视他们,听他们谈话,也能得着真理。甲向乙批评丙道:“你是打小鼓的,你看见他没钱,你借给他,他的东西还能卖给你么?这不是胡闹?你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末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有意思,有意思,干什么,什么就是道德。打小鼓的职务,在于敲死穷人;而丙竟然对于穷人同情,此所以被批评为胡闹也。反过来说,那些作体面职业的人,就不应该作敲死穷人的事情。设若如此,也是胡闹。社会的安定,就在于干什么的干什么。
胡同的南边,就是所谓后海。后海东隔银锭桥与什刹海相连,西抵德胜桥与积水潭相连。在夏秋雨水多时,三者几乎打成一片,早时各成区域。沿着海是垂柳,海里边有莲,有田稻。我虽然没有过长江一步,然我总觉得此处有江南风味。这感觉从哪里来,我也不知;但由此感觉可以晓示它的风景好,有特殊的异味。
银锭观山,据说是非正则的八景之一。的确它是一景,在北京城别的平地很难看着山;在这个地方倒把西山看得很清楚。我每天下课时,坐车只到烟袋斜街,一则为省车钱,一则为要步行赏鉴这风景。在晴天的上午,可以看树之青、山之青与云之青的分别,固然可以令你高兴;即令是阴雨,那满湖云雾的叆叇,亦让你感着无穷诗意。最美妙的奇景,是在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表示出来。它每天的颜色轻重不同,所以表现的风景亦异。在大红时,它把西山、云雾、树、房合、湖面,照成通红通红的。向西望去,好像有很多的桃花在那里。
如果稍浅,近而湖面,远而山林,俱变成金色,湖面的荷叶杂草,被阳光照着,被水蒸汽所笼罩着,随时现出轻重深浅的颜色。美妙无法形容,三儿淼子说道:“能看着这种景色,就觉得没白活。”这种形容法,我十分满意。他又问我:“这种景色是否到初夏才有?”我茫然,过去的两年,实在没有注意。
我的寓所是在人家的后院。院中有两棵树:一棵是槐树,一棵是榆叶梅。
后者在春天开起耀眼的红花来,许多蜜蜂便来采蜜,我静坐在玻璃窗里凝视,感着它们的忙碌。槐树把院中遮成浓荫,白天可以乘凉,晚间有月亮时,它的阴影映在我所睡觉的屋子的窗上,看着好像从写生镜里观自然。从仲春以后,即有很清脆流利的小鸟来槐树上歌唱。我很注意的去发见它的形体和色泽,一次也没得看见。喜鹊四时来,麻雀常常有,都足慰我的寂寞。更使我欢喜的,是我的房檐下有一窝麻雀。每天听到雏雀的叫声,使我感到清新,甜蜜,有生气。在过去的两年,大家都有兴致,每礼拜五之夜,我们有个笑话会,会中所谈的,有庄有谐,有雅有俗。妻与子也是旁听者。我令子参加,是受金圣叹的影响。他在《水浒》序文中说:
吾每见今世之父兄,类不许其子弟读一切书,亦未尝引之见于一切大人先生,此皆大错。夫儿子十岁,神智生矣。不纵其读一切书,且有他好;又不使之列于大人先生之门,是驱之与婢仆为伍也。我很佩服他这意见,实行以来,的确于子的知识大有裨益。除笑话会以外,时常也有许多朋友来谈天,有谈文学的,有谈哲学的,有谈文字学的,有谈音韵学的。也有留朋友喝酒的时候,因为朋友与得意的学生知道我有酒癖,间有送好酒来。我不会积蓄,对于酒也如此,有好酒便一气把它喝光为止。时运好者来喝好的,时运坏者来喝坏的。
有钱备佳肴,无钱只有花生米,甚而连花生米也没有,相对而干饮。酒佳,我们在酒不在肴;酒坏,在谈而不在酒。然而只能以此为止,无酒是不行的;无酒,便不能谈痛快也。
也有来下棋者。说来惭愧,不惟不会下高雅的围棋,就是象棋我也下不好。
它对于我,只似陶渊明的无弦琴。有人宁愿与淼子相对而不愿与我共奕,由此即可知我的棋臭到什么地步。斗牌,我有二十年的历史,自己觉得还不错,然而十有九输。不用心还好些,一用心准砸,准给人家别三番。在嗜好中比较见长的,还是饮酒与谈天,饮酒只有醉没有够;谈天更没有够;一天不和朋友谈天,便感觉人生乏味。
人夏以来,因生活的关系,朋友们的兴致,大不如前;我因有添丁之忧,藏书售卖殆尽。最后一批,便是十余年来所积的本行的音韵书籍,其中有三五年方得到者,有十年方得到者,售之固可惜,但也没法,已与某书店约定了。
这是剥笋剥到最后的一层。自然有点悲伤,然而看见刚满月的小孩的鼻子耳朵眼睛,另外有一种滋味。我想作一篇散文,名日《老生儿》,不久即可完稿也。
1944年6月26日早,于韵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