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年,我第一次踏出远近三十里的家乡,走过更广的乡土,在下衡州进“师范”的路上,经过一些奇兀的风景,以离家四五十里的水脚滩,景色最为奇突、伟丽。那儿一面是青山枞林,倾斜下来,伸出蟹脚似的盘石,扼峙江心;一面是断岩峭壁,层叠嵯峨的江岸江底,把浩浩荡荡二三十丈宽的江面,钳锁得不过一二丈宽。而江心磐石突凸、滩头起伏,一个滩比一个滩洼落三四五丈,形成三四五丈长一匹的雄伟壮观的瀑布直垂着,接接连连几十匹,一匹之下一个浪花腾跃高丈许的水潭,潭上飞溅的浪花如立起的舞狮,卷曲着飞舞的白浪白茫茫一片,潭下轰轰的水声如雷响,使岸上的行人,铺里的饭客,对语也听不清。每隔数丈又是直垂一匹,都从怪险的滩头吊下飞沫旋卷的滩脚,腾跃着如舞狮的浪花,再滔滔滚滚而下,这样一共有三十六滩,江水隐伏在山里,十几里都不能行船。货物旅人,全得走峻险的山路。过此则展开三十丈宽的江面,两岸缘着翠媚的幽林,水平似镜,大船水船风帆满江。
家乡,地带总是这般险阻,恬静平安仿佛天堂!那年春天,我因求学欲所驱使,出走家庭,一个人跋涉长途。隔年夏天,又为父亲的迫令,只身回到家里,路上并没有遇到一点惊吓,一点欺侮。而耒阳一带,种着各种各色的莲花,脂红、桃红、粉红、白和绿色的花朵,大朵大朵地开遍不知几十万亩田地,一望无涯,半天也在莲花田陌上穿不尽,那倒使我神情气爽,又如梦如醉。
走出莲花地带,一弯一折地登上山,沿途奇高的密林遮蔽天日,林梢漏下绿幽幽的光辉,给我悦目爽心的快感透进魂胆,我像踏进了美妙的幻墟,几疑自身是林间仙子。但尽走不见天日,幽幽数里无人烟,心头不免有些恐怖。然而还是没有遇到一点惊吓,一点欺侮。
我自民国四年,到长沙“第一女师范”读书,直到民国十五年,给中国大革命的风,把我由日本吹到广东,再由广东吹回我的家乡。
第一个使我不快意的,是在广东北江,和同船的旅客,请了许多兵保护,才得通过江岸六十多位土匪的难关;同时我妹妹从长沙回家,也一样请兵保护。
时代已经变了,再不是十二三年前,名门的少女,可以只身远走无忧的太平世界了!
因此,虽有岭南的梅花,娇红艳艳,开遍山阴平野;虽有高山云表的“大庾岭”惊奇的风光,峦山峻岭;每一个山腹山峰,全是蒙着盛开的洁白大朵的茶花,清香又美丽;虽有浓雾像乳白的河,一忽充塞在弯曲深邃的谷底,使绵长深邃的幽谷,俨然给牛奶盛满的河流,河上雾气腾卷,仿佛八月钱塘江的浪花,奶河分流交错极壮观,一忽又弥漫天际,使天和地隔离,往下看不见地的影子;虽有许多七色的虹彩,从我们山上行人的脚下,出现在山的这边那边,向下伸到深不可测的谷底、半空,伸向灰白的重雾隔断天与地之间的云层下去;虽然觉得人在天上走,发丝上凝着满头冰珠,鸢在下界飞,眼底是不可测的云层,雾层和幽谷,这些壮美少见的景色,总不能使我畅快无忧地走过,总怕山中的土匪出来吊羊(绑人去),把我绑去。这年头,已经不是往日的太平世界了。
幸而碰着大雾天,土匪没有透过浓雾的肉眼,我得以平安地过了“大庾岭”。下了岭,很快就到了我的家乡。
啊,家乡!它,像个十七八岁最美丽的少女,已经变成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了!它美丽的光华,随着我的童年,悠悠地逝去了,山脚抛弃着没人耕种的荒田沃土,村村少了隆盛的气象,江上的船不是寂寞地停?泊着,就给兵匪划去不交还,昔日殷实活泼的人民,变颓丧、变穷酸了。流水急滩,船在重复的山的肠里驶行着,从滁口驶到了“秀流”,啊,“秀流!”萧条的冻伤在灰色的江滨,江岸再没有往日那些桃李梨花竟艳的春天,也再没有那些枣子、石榴、橘。
柚丰熟的秋夏了,据说再没有往日那漂亮的龙灯故事,也再不待江唱大戏了。
总之,它是一个枯干贫血的老太婆,娇艳丰满的少女的影子也没有了l!
我们门前的大梨树,陶醉过我儿时的满树白的梨花,不知要到哪儿去吊它的艳魂?左右屋后的桃树、石榴树,和我幼时手植的名花异草芭蕉,连根都没有了,肥大的彩蝶绝少出现,长尾鸟也再不来唱歌了!
啊,家乡!我十二年没有回去过的家乡,骤然看到它的老态我发呆了。而母亲、姨娘、村中的长辈们都向我说:“小姑娘出去,这么快就老了!”不知家乡比我老得快四倍呵!家乡匆匆逝去红颜的理由,据说是:自“洪宪”称帝,“宣统”复辟,继以军阀混战,一年一年十来年的战争,我们地当湘粤交通,兵家必争的喉管:禾田种植,给铁蹄蹂躏了;苛捐杂税,刮尽了老百姓的膏血;居民一夕数惊,逃亡流离所致。我的母亲,常卷了一条被单,就逃走出去,躲在山中森林里,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总是带着一条被、一捆茅,辗转山林躲藏着;我年轻的妹妹,也再不能安住家乡,逃出找着她的奶妈,躲在穷山僻壤。兵灾去后,土匪横行,处处劫掠、“吊羊”,有饭吃的人家,常常被抄被绑,绑了’人再送回,起码要求一千八百。所以我的父母,当我要离家之前,凄然地对我说:“地方上这样不平静,来往得花钱请兵保护,女子出门诸多不便,谅这一出去,恐怕再不能回家来看看父母了。”我含着凄凄的眼泪,望着临别不舍的慈爱的双亲,双亲的心似乎要碎了。
在彼此惜别的感情中,在啪啪啪欢送的爆竹声里,我又离开了我的家乡,带着少许的钱,顺着秀水、未水、湘水,流浪流浪,流到衡阳,无赖得很,看了“南岳”,钱完了,幸巧碰着初识的老乡帮助数元,流到长沙、汉口、武昌,几乎要饿死汉口时,天天夜夜在街上跑,企图碰幸运,碰着了东京的老认识,荐我进了革命军的总政治部,看了大革命的热狂。我心中,还是时时想到我的家乡,我想我的家乡,定会因着革命成功,再恢复昔日的繁盛,再改良、进步。
然而,那次革命像朵娇艳无比的昙花,一现就遭了惊魂夺魄的浩劫。我的家乡,从此兵灾匪祸,连年不息。县党部被捣毁了,捉了人去枪杀;妇女部被逐散了,娘儿们被打在街头巷角,任意践踏、捉住;农民协会、工会被解散,该会的组织人一一我的父亲,被驱逐逃走广东了;革命是犯了重罪,大家在遭受浩劫,曾被打倒的土豪劣绅,又回到他们作威作恶的老巢了!
兵如潮,匪似蜂,苛捐杂税,三倍繁重。由是中产人家渐渐破落,愁衣又忧食;一般平民贫如洗,勇敢的男子去当土匪,善良的壮丁被拉夫了,留下孤苦的妇女和小孩,给兵匪惊扰,流离四散;地主纳不起税,把田契贴在门上逃跑了。但田契贴在门上几星期也没有人要。
我的母亲,这贤明能干的女人,全村人始终都敬爱的女人,她一手整顿给祖母弄到垂败的大家,又操劳家务兼管理产业的角色。这时,抛弃一切家产房屋,又拖着一条被、一捆茅,村中的壮年轮流伴她,在山林中躲避数月不能回家了。因为我们的大厦,不是驻扎×军,就是官军的营房。而且“秀流”村前一条江水的两岸,常常是×军和官军隔江对峙的重地了。
北伐以来,灾祸如此越来猛烈,再没有女人纺纱的轧轧机声,再没有少女敢只身孤行,村村少见鸡犬猪鸭,人人择着僻静处去躲身。山山岭岭,全有×军出没;平原森林,随处给激增的土匪,雄视占领;巨村镇上,也充满着源源开到的官军。由是敌锋接触越多,平地燃起了烽火:我曾酷爱过的莲花地带,百里烧杀无人烟;舅家那儿的峻岭崇山,是土匪的大本营,杀了表弟和四舅,掘去了他们埋在地下的宝藏;秀流江上的船只,给军匪掳去、扣留,船民闲着挨饿数月又数月;妻女被蹂躏,田禾被割去,人民敢怒而不敢言;筑碉堡、设军防,老百姓几乎逃走一光;形成风景的树林,给斫下做柴烧,百鸟给枪弹惊散了。
唉!家乡!
一切的一切,是另外的一切了!
最近民众自觉了,他们不怕匪众也不怕正式军队,他们要冒死谋生存,决心团结来自卫,大家齐心,自己组织自卫军,练团勇(勇即兵),买枪械,保卫地方的安全,请一切扰乱民间的军匪出境。听说一位往日文质彬彬、衣裳楚楚、雄冠巍峨的我最亲爱的人,现在短衫光头,一股劲儿在当自卫团的指挥。
我常常很喜欢,我那位六十岁的长辈,从文人,从大医生,从礼教的忠实信徒,一变而为保土卫民的老将军!啊,家乡,走上荣盛再造的道路了!
今年冬天,乡村又恢复着嫁娶的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