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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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犹记惊鸿照影来(2)

忙得不知日月的某日,连丁玲也不记得是哪一日,刘少奇主席笑着对她说,我们应该有一个培养自己作家的学校吧。其实这样一个念头,在丁玲的脑海中也萌生了许久,在繁忙的时日里一闪而过,总是被其他事情分了心,瞬间又置身脑后,可不久之后,又重现萌芽。现在接着刘主席的口,她不由也觉得欢喜。

而促进此事真正实施的,是苏联过来的专家们,来中国探访,得知中国没有一所类似与他们苏联“高尔基文学院”的学校,十分失望的情况下,中国的领导人们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便找上了丁玲。

这是件天大的好事。若是能够培养出一批优秀又纯粹的作家,不仅是给众多老作家分担去了重担,也能在这个领域中,以新秀的面目,写出真正优秀的作品。她是如此想着,便含笑答应了这个又压到她头上的重任,即刻就着手忙碌起来。

其实,就在不久之前,毛主席曾问过丁玲这样一个问题,你是想当官,还是想当你的作家。此时站在丁玲面前的男人,已经不是当初风起云涌中,踌躇满志而还没站上巅峰的人,而是屹立在整个国家之上的领袖。他有这样的权力,也有这样的心,想将丁玲培养成独当一面的领导人,然而一切,都还要看她自己的抉择。

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如若选择走某条道路,必然就要舍弃另外一些事物,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漫漫人世,两全其美的事太少,能两全其美的人也太少。或许有些人就欢喜站在凡人仰视的雪山之巅,享受万人的顶礼膜拜,享受挥斥风云带来的魅力。然而也有人与众不同,不爱留恋繁华的人世,不愿承受那些过于繁重的重压,只喜欢走在山水云河里,过着随意的闲淡人生,像看破红尘的方外之人,与天地融为一体。

真正潇洒逍遥的人,喜欢怎么快活就怎么过,文人大多数有这样随意的心性,自由自在的脾气,而丁玲显然也是有几分如是的骨骼,凡尘俗世,不愿被琐事纠缠捆绑,用无形的枷锁囚禁自己的自由,两者相比,她自然还是更喜欢当自己的作家,在清静烟火里静静地在笔墨的世界里,绽放属于自己的心莲,呼吸劳碌之余的自由气息。

但是,办一个培养作家的学校,正是她喜欢的事情,因而,纵使她单薄的肩膀上已经承载了太多,依旧一口应承下来,约了田间,康濯等人,细细商谈事宜。这就是中央文学研究所的由来,丁玲担任了所长一职,张天翼则是副所长,不过多时,就这样落幕建成。学员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青年作家们,这些年轻人,有着热火般的心性,有愿意为国家奉献一生的勇气。他们都是在文学上,有着异于常人的才华的,只是受困于幼时不曾得到系统的教育,空有想法,却无法表达出来,有时甚至连字都认不全,闹出来许多啼笑皆非的笑话。

这些,都不过是丁玲繁忙人生中,一朵小小的浪花,在惊涛骇浪里,闪烁着魅力独具的光芒,令人过目难忘。而当它扑上松软的沙滩,水汽散尽之后,在金色的沙砾里,留下了属于它的一枚贝壳,花纹斑驳,亮丽得如同雀羽。

丹心

世界上,什么是最坚硬的,又有什么是最厚重的?一千个人,会有一千种不同的答案。可能会有人回答,那是藏匿在岩石矿藏里,神秘而又美丽的钻石。可能有人回答,那是从天际一划而过,无声无息的流星,凋零在我们这个星球之后的陨石。也可能有人说,不应该是钻石,也不应该是陨石,而应该是人心。

人心,真的是好奇妙的东西。血脉交织,承载了人生最基本的需要,长在胸膛的左侧,以规则的节奏,每一分,每一秒,生生不息地跳跃着。南宋末年的那位文学家,在茫茫无穷的海洋里漂泊时,曾挥毫写下那句生死不灭的誓言,震撼了无数灵魂,也感动了世代。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或许,便是那位站在船头,感叹古往今来悲欢离合的诗人,也不曾想到,自己的诗,会流传千古,让许多人,用一生去践行。

誓言大多铿锵,可还没有一句曾像这句一样,感动过我。仔细读去,仿佛连灵魂都能够为之燃烧,震惊的不止是一副血肉身躯,还有主宰这副躯体的一颗心。要有多坚定,才能让一颗心,比钻石都还要坚硬。古人用一个美妙得像是一首诗的字眼,来形容这种情怀。丹心,所谓丹心,红色之心。丹朱如血,在心头凝成一生一世都无法抹去的朱砂,日渐包容,便成了世上最坚忍的东西,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将其摧毁。

山雨未歇,岚雾未散,千山里的飞鸟掠过了一次又一次。青翠的绿烟在明净的山水里,无声无息地明艳了整个季节。每一度春去秋来,每一瞬花开花落,当扑朔迷离的旅人们,迢迢地经过此地,追寻着某些求索一生的东西,总会惊扰谁的山水好梦。

也许是太平静,平静到不愿去获得什么,然而世事弄人,越是无欲无求,也许就越会轻易被某种不幸选中。这本该是一出二十四折的悲情戏码,戏里写尽繁华,流转凄凉,在唏嘘悲叹里沉默落幕。可你展颜一笑,一如被雨水洗净后的青碧梧桐,笑颜清静,如若往昔。

那是在历史的尘埃里,静默不语的女子,当春风吹过撩人心绪的古城,当明月照耀着平凡坚韧的世人,当远去的归雁重新捎来离人的讯息,她从尘埃里缓缓而来,带一身风雨明净,染一袭香气迷离。不是不到黄泉心不死,当凌厉的冰生出芒刺,呼啸而来时,她怀着的丹心,依旧熠熠生辉,并不需要向谁证明,却在她十年如一日的坚持里,被天地证明。

编织虚妄的罪名,或许是这个世间最容易的事情,甚至不需要用心思考,眼角眉梢,轻轻带过之处,就能网罗出一些足以将谁,毁灭到万劫不复的境地。都说地狱有十八层,如若它有第十九层,我想,那应该不在幽深无涯的脚下,而在看似春风明媚的人间。魔化的人心,是世上最可怖可憎的东西,于是微小的人,也可以幻化成背弃天地的魔鬼。

当丁玲听到有人指责她强迫文研所的学员们,将自己的相框挂在所里时,经历过太多风风雨雨的女子,仿佛灵犀所至,忽然嗅到了一丝太不寻常的味道。这应该是无师自通的本能,也或许是风雨历练后的本领,加之老友们已经显山露水的遭遇,她本能地觉得,有什么激烈的风暴,可能会在不久的未来,前所未有地不期而至。

不好的预感总是出乎意料地准确,她还没来得及申辩什么,另一个罪名就铺天盖地地扣了下来,而且远胜过以往的罪状。“一本书主义”,什么是所谓的一本书主义,这个纵使是自己都一无所知的罪名,却成了别人口中头头是道的罪行。她静静地看着那些曾经深交或萍水相逢的人们,忽然觉得一切,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原来,数十年来的春天,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谎言,而她,在这个谎言里沉迷了太久。于是此刻恍然大悟,再也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加狰狞,更加可怕。这是那些人,和自己一同编织的美梦,梦醒了,也就结束了,天地翻覆的,她还要面对更让人惶然失措的一切。

什么都变了。她闭上眼睛,不争不辩,任由她的世界,沧海横流,风水轮回。她有过放纵的人生,曾在纷繁的红尘里随心所欲,策马奔腾,踏着西风,肆意妄为。她也有过滚烫的岁月,那是被流年烫伤的痕迹,随热血奔流到天地四方。她深爱过谁,也曾痛恨过什么,恩怨情仇,那些年,她活得轰轰烈烈,旗帜鲜明地随意到如今。纵横又潇洒,逍遥又跟随着心的方向。然而此刻的她,却只想悄无声息地沉寂下去,一座小小庭院,一方清冷天空,一壶茶一卷经书,还有一个相濡以沫的人,就这样平静平凡地了此余生。

她只渴望这样的安静生活。没有凡尘俗事,再来将她生活打扰,也没有爱恨恢恢,再将她心绪缭乱。那些妄自编织的罪名,又是在说谁呢,与她丁玲,又有什么干系呢?若能世出方外,那些深爱过的奉献过半生的一切,又怎么能再来伤害她呢。

有些伤害,出自曾经深爱过的人们,比无关紧要的人们给予的,要深重上许多。那些萍水相逢的人们,忽然之间,给予的伤害,或许不用太多时日就能够愈合,可是那些深爱过的人们呢,用了不曾给予他人的情,转眼之间,却成了一场噩梦。此痛无法言说,此情已成惘然。情,太多苦痛纠缠,源于这样一个简单利落的字。若无心,无情,想必凡事会顺利许多,而这颗心,亦不会在温暖的四月天,也冻结成千重冰霜。

过去,已经在时光这卷长经里,被永远翻过。我用尽方法,去想象当时她的悲凉。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这样无知的罪名,加诸在这样一个这样好的人身上,那是多么凄凉悲哀的事情,其实稍微有些头脑的人,仔细一想,就会觉得这样的罪名,是多么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推敲,偏生还有那么多人,如被魔鬼迷惑了双眼,看不清事实的真相。

丁玲是坦诚的。她从不在众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想法,也从不出于畏惧而失去说出实话的勇气。不论是谁,她都坦坦荡荡,一无所欺。纵使是在那段她以为的,最幽暗的岁月里,她也没有些许背叛她的心的言语。而关于她的笔墨,她的作品,她也曾在无数次公开或私密的场合里说,我还有一点雄心,我还想写一本好书,请你们也给我以鞭策。她也曾翻着那些中外名家们留下来的作品,感叹人世匆匆而过,她是幸运的,能够留下那么多作品,而在那些遥远的时光里,有太多不幸的人,以心血凝结成的笔墨,消散在落花春去的流年里。

这样深重的打击,她应该不是没有想过放弃。谁都是血肉铸成的凡人,也会痛也会累,也会流泪也会疲倦,也厌倦了无休止的纷争和暗涌,也会渴望一卷离骚一卷经的平淡生活。任何一位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无需满城繁华,也不需千古留名,只要能够无波无澜地走过人生的每个瞬间,如此,便足以告慰他们。然而孩子们,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不理解他们的一片好心,渴望漂泊,渴望闯荡,渴望在浩大的天地里,走出一段与众不同的旅程。总是误以为,他们是想将自己的小小心愿,加诸在自己身上。而自己,也总是违背他们的意愿,听从内心的指挥,像蒲公英随风而去一般,毫不眷恋地告别了平静的小城,与日后在睡梦中反复出现的故乡。

只是年华渐老,风华正茂的年纪飘然而去,剩下的是一副疲敝的身躯,与一个沧桑的灵魂,才会想起父母当初的期望。原来,无花无酒锄作田的生活,亦是一种圆满的人生。总是要经历过风雨才能成长,总是要跌跌撞撞后的受伤才能学会脚踏实地的前行,总是要在失去过后才知道可贵。不论亲人朋友们,怎么提示劝说,总是要自己磕得鲜血淋漓,才知道后退。

可是,现在的她,可还有退路,可还有挽回?她已不敢给自己希望,害怕明日太阳升起时,自己会更加失望。伤害要有多深,才能将一个人逼到怀疑自己往昔人生的地步,而这样一个连自己都有过否定的人,要怎样才能重新站起来,做回原来的自己?

我所佩服丁玲的地方就在这里。世间有许多形形色色的女子,花红柳绿,红颜绿鬓,有的如同天上明月一样皎洁美丽,有的像是山间流泉一样清澈纯净,有的却是一场江南的烟雨,温柔娇憨,如若一首流动的小诗。每位女子,都有值得我们佩服的地方,或是慈柔,或是轻盈,或是清静,或是刚烈,或是婉约或是豪爽。我也爱过许多女子,剪断流水寄归雁的李清照,英姿飒爽犹酣战的梁红玉,孤寂了一生漂泊了一生,心里依稀还盼着永团圆的张爱玲。可唯独只有丁玲,值得我用一生,来敬仰她。

如我这般的人,应该也还有许多。因此,她纷纷扰扰的数十年,才未曾被世人遗忘。月到山中自清明,有些真相,到时候便水落石出,而后世的我们,也能从那些文字的蛛丝马迹里,一窥事实的真相,真情的流光。最开始出现的是文研所的一位学员所写的信,尽管他写信的目的,并不是为丁玲分辩什么,只是为了摆脱自己“丁,陈反党集团”的嫌疑,然而在这封长达五六页的长信中,也可以看出那位蒙受了不白冤屈的女子,的确是清白的。

那位学员,同丁玲并没有深交,却也不曾说那些伤害她的话,反而或多或上地证明了她的清白。或许,就是这件事情,令丁玲重新燃起了信心。世间到底还是有正直的人的,纵使那些老友,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够站出来,为她说话,可也未曾落井下石。世间上的感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然而在黑暗中过了太久的丁玲,终于尝到了一丝人情的暖意,终于觉得这苍凉的人世,到底还有善良的人,即使不曾帮过谁,也从不害过谁。

起初,那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后来,却成为了支撑自己坚持的信念。或许,这只是碌碌红尘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巧合。或许,真是上苍偶尔转身,合眼间瞬间起意的怜悯,只是为了予以谁一个走出幽暗的台阶。有勇气的人,能够重新站起来,坚持不懈,最终华丽转身。而自暴自弃的人们,将会任由这些机会,从指缝匆匆掠过,却不懂得握紧手心。幸好,丁玲是前者,而不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