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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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犹记惊鸿照影来(1)

重逢

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常常在最没能料到的时刻里出现。

我喜欢那样的梦,在梦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释,心里甚至还能感觉到,所有被浪费的时光竟然都能重回时的狂喜与感激。胸怀中满溢着幸福,只因你就在我眼前,对我微笑,一如当年。

我真喜欢那样的梦,明明知道你已为我跋涉千里,却又觉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好像你我才初初相遇。

——席慕容·《初相遇》

不论是巧合,还是刻意;不论是人心,还是天意。苍茫的人海里,有缘相识,便值得庆幸。若有缘重逢,更值得欢喜。相遇是缘,重逢是喜,而我们在离别的时候,总是毫无顾忌,有时甚至无所留恋,带着对未来的眷恋与希望,匆匆前行,将甜蜜又哀愁的往事,轻轻地留在身后,却殊不知,我们告别的是永远都回不去的昨天。

这听上去是那么感伤,可事实就是如此,任谁都无能为力。

当丁玲与沈从文,隔了经年的时光,重新在这所他们初相识的城市,相逢的时候,应该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澎湃着某种未知的情绪。谁都是欢喜的,然而隔了多年,谁都不再是当初青涩且青春的年轻人,时光呵,总残忍得无觅踪影,却让这对曾无话不说的朋友,再度相见时,已是默默无言,相对无语。

你还记得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么。

你还记得那些伤心得失魂落魄的时刻么。

你还记得那些流水划破船头,冷月无声的光阴么。

他默默无声,将心底的话深藏在心底,没有问出口。而她凝视着这旧日老友,眼眸低垂,将满腔心绪遮掩。或许,告别的时候,谁都不曾想起,再度相见会是这样的情景。或许,就是那个分手的时刻,他们之间,就已经相隔了万重山。

这样异常沉默的丁玲,令这个倔强的朋友的心,迅速冷了下去,他原本是带着希望来到这里,以为她会像从前一样,欢喜地跑过来将自己拥抱,即使不曾这样,也绝非是这样的客气疏远,好似自己是一个她绝不愿意相见的人。文人,毕竟是有自己的傲骨的,冷遇之下,他起身,拱手告辞,不再停留,带着自己的儿子,又走出了那扇门。

而她站起来,嘴唇轻轻颤抖,想要挽留的话划过喉咙,又跌落进云烟,终究是没有出口。她不是不想挽留,也不是想要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他。可有时候,她也有她的高傲她的自尊,过往的误会一日不曾解开,她就无法用往昔的欢喜,面对这位老朋友。她是这样想的,确确实实,就是这样想的。

有时,也为他们感到不值。这不是谁的错误,也不是谁想存心将彼此的关系变成如斯模样,如若他们可以预知,重逢之后,会是如此局面,还不如不见。可若是当真不见,心最深处的地方,还是会有一处,隐隐疼痛,随时年日渐深远。虽是不如不见,却不得不见。

可当沈从文自杀的消息传到她耳中时,丁玲却不能再沉默下去,她无法抑制的走出门外。这一生,她走得光明磊落,并不希望,有谁因为自己或者其他事情,从此走上了不归路。她没想到,因为自己一时的残酷,竟然让他绝望了。他竟然以为,郭沫若的文章和自己的态度,就是代表新中国对他的态度,迟早有一日,他会被押上台,当着万千学子的面,被清算被冷冷地伤害。他一生清白,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与其面对这样的结局,还不如就此自我了断,好歹还能清清静静地离开人世。

其实沈从文,此时压力过大,未免有些疑神疑鬼。他将郭沫若的文章与丁玲的态度联系起来,钻进了死胡同,便很难再走出来。其实丁玲和郭沫若,不过是萍水相逢,见面的机会很少,也不曾有过深交。对于那篇《斥反动文艺》,文章发表时,她还不在北京,哪里能够看到,日后也不会特意找出来翻看。而当她一听说沈从文自杀的事情,就分别在当年的六月中旬和月底,来到沈从文的居所探望。

那应该是他一生之中,最黑暗的岁月。都说世事变幻,可是当真遇上如此无常的境遇,又有多少人能保持一颗常心,如往日一样,无所在意地漫步在街头,拉上几位好友与君闲谈。在黑暗之前,有人坦然有人惶然,有人含笑有人含泪,有人无惧有人迷茫,众生的选择形形色色,纵使是悲悯世人的佛,也只能将他们引渡上云烟迷离的堤岸,之后的悠长岁月,唯有靠自己。小桥长巷,抑或梅雨胡同,皆是一念之间,一心执着。

将自己的生命无情丢弃,又被家人生生挽留的沈从文,陷入了错乱的境地。他成日里忧虑不堪,仿佛是忧天的杞人,怀疑自己此前的人生,怀疑身边的故交和妻儿,甚至是坚持了半生的信仰。后来在他儿子的回忆中,自己的父亲,确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当她来到北大教授的宿舍楼,走进沈从文家中,看到这位老友,消却了过往的月白风清,再也寻不到往昔的清淡从容,时代和过度的忧虑,已经将这位年过不惑的作家,逼成了憔悴颓废的寻常男子。心头涌上的除却不忍,还有无法压抑的怒气。

她见过太多的生死,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生的珍贵。能够看着云卷云舒,能够听着花开花落,能够感受翩跹红尘里的每一分温柔,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有那么多人,甚至连这样寻常的滋味,都无法体会。他们被死神执意带走,终究是无可奈何。然而,如若是连自己都放弃了生命,觉得珍惜是不必要的,随意糟蹋,随意凌辱,有指望谁,来珍惜自己呢。

只有自己,才能给自己撑起遮雨的伞,也只有自己,才能让自己走出那一片仿佛无边无际的阴霾。在生命之前,唯有尊严和家国,比它更巍峨,除此之外,什么都是渺小的,不值得用生命的代价,去承受源于自身的践踏。

这是她出于旧日故交的情谊,也出于对生命的敬畏的体会。生命是庄严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木,都值得敬重。她出言指责,指责他不顾孩子,和相濡以沫的妻子,指责他精神薄弱,竟无法承受新旧世界的替换,指责他对自己的残忍与不珍重,还有对国家的不信任。这是她忍无可忍之下的指责,亦是她出于对一位老友的顾惜。有人说,这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沈从文是没错的,反倒是丁玲,以冷淡态度,逼迫他走上绝路。可若是当真对谁绝望,冷漠无情,以丁玲的心气,又何必在乎旁人说些什么,也无需强忍着去探望,说出这样一番看似指责却是宽慰的言语。

如果连生死都不再看在眼中的人,对于寻常劝慰,那只是雪落无声,没有任何效果。唯有用凌厉而真心的话语,唤醒他的求生意志,才能令他回转领悟。生生死死,浮沉人世,她比谁都清楚该如何唤起一个起了死志的人。事已至此,她也算是仁至义尽,至于此后他选择生或死,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毕竟没有一个人,可以替另一个人做决定。

那年月,一切面临着新旧交替。家庭,国家,一切更待重头。身居要职的丁玲,除却处理工作上的事情,还要忙碌许多家庭中的琐事。关于沈从文的事,她也确实是尽心尽力,但也分身无暇,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去安慰这位旧友。

她的话是极其有效果的,沈从文终于逐渐走出了自杀的阴影。皎洁的明月,重重的霜华,西风吹着冷雁从游人身前一掠而过,或许,只有经过更凝重的生死,这对曾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知心话的朋友,才能真正放下往日的所有爱恨恩怨,平心静气地一同坐下来,泡一壶春茗,赏一卷《牡丹亭》,一笑泯尽所有情仇。

只是经历过这样一场变故,沈从文的心性,已变得比往昔还更加沉默。经历过一场生死的人,往往会将生死都看淡。若是生死都看淡,那么此外的一切,也就更加不在眼中。人的性情,大多缘于天生,有些也会因为后日的变幻无常,而有所改变,此时的沈从文,半是天性半是生变,不愿意再牵涉进任何是非之中,就此封笔停文,甚至辞去了北大教授一职,前往北京博物馆度过最后的时光。在此后的三十余年里,都未曾以作家的身份,写过一字。

或许是心灰意冷,或许是不愿惹来是非,总之,沈从文如愿过上了他闲云野鹤的生活,埋首故纸堆,研究历史中的微小细节,换了个身份,依旧过得不生波澜。只是那时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在不久后的将来,这场旧友重逢的故事,会惹来连迭生出的风波,给丁玲又加上了一条罪名。

尘霜

缘起缘灭,聚散浮沉。剪一缕月光,雕琢成你最爱的旧日记忆,是漫步在花月春风里,那一段无法忘怀的爱恋,还是青葱岁月里,谁的低吟浅唱,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留在了你的心上,成了红尘旧梦,清晰如昨日,或是那些风雨交加的时日中,一个洁白的白面馒头,一本从废纸堆里捡回来的书,一首不能唱却反复在心底徘徊的歌。

有人说,一生太短暂,所以那些能够让我们悲伤痛苦的事情,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能给予。痛苦是一种磨炼,却也是一把利刃,容易将人伤得鲜血淋漓。曾几何时,我们觉得我们老了,时光的脚步太匆匆太焦灼,快得我们已经跟不上了。于是我们在记忆里沉溺,在往事里消沉,在其中寻觅曾经的辉煌,却无意执着现时的人生,就这样在回忆里逐渐止步。

因为一朵花的凋零,我们叹息起了苦短的人生;因为一场雨的迷离,我们愧疚起了青春的挥霍;因为一颗心的沉沦,我们无法从过往中轻盈地走出。虽然我们都知道,过往已不属于我们,未来还没有到来,我们唯独可以把握的就是此刻的现在,却总将习惯回忆,填补今日的苍白。

总要失去什么,才明白失去的可贵,总要亲眼目睹人世的沧桑,才能不断成长,也总要经历过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才会将过往的心性悄然磨平。许多人都是合上了《莎菲女士的日记》,才对丁玲这样一位充满传奇的女子产生了兴趣,然后有意识地去翻阅有关她的一切,才明白这样一位女子,确实只属于那个光风霁月的时代。她已经跟随过往的历史,成了无声的烟云,优雅沉静,却真实地活出了自己的光彩。

她是解放区第一批走出祖国,走向外面的世界的作家。漂洋过海,从古老的故国,踏上了这个年轻大陆的海岸线,新的国家,新的风情,新的人新的事,默然无声却雀跃地展现在她的面前。这里形形色色的一切,对于丁玲而言,都是新鲜的。

年轻的时候,她或许有过出国的机会,却为更重要的事情所耽搁,这次出访,恰好弥补了她的遗憾。她是幸运的,站在异国的街头,先不用去顾虑待会儿开会的发言,也不去想起这个国家曾给故国的伤害,不去回忆任何可能会打扰自己同它无声交流的一切,就这样安静平凡地走在落叶长街,碧蓝海岸上。

来往的行人匆匆走过,有些人好奇地回头看着这位已经不再年轻,却独具风韵的异国女子,蓝色的双眸里,流露出纯粹的好奇,渐渐化为了某种被吸引才能流露的神色。乌发黑眸,一眼就能看出她来自那个古老的国家,像是带着那个国家迷蒙却悠长的月光,带着脉脉的书香,这个异国的女子,好似一个看似清浅却幽深的旋涡,令人沉迷,难以自拔。

对于丁玲而言,任何人都无法将她从此时的交流中拉出,这里的一草一木,街头的路灯,拐角的小小咖啡厅,都仿佛活了过来,说着话,与她倾心相交。只是她只是一位旅人,一位游客,一位不可能永远驻足在这里的行人。她像风一样来了,体味感知了这里的风情,又像风一样走了,回到那个属于她的国家。或许多年后,她还能回忆起海洋对岸,那些国家的模样,尔后浅笑叹息,叹息之中,依旧带着一份心满意足。

其实,能够有这样一场缘分,已经足够了。她不贪心,不奢求,月光再美,也不能收在囊中;玫瑰再芬芳,一年也只有一度;琴声再清幽,也只是匆匆掠过耳际。美好的事物无需强求,索求无度,曾经停驻过这场美丽,就是缘,便值得微笑了。

归国未久,她还在灯下漫笔,写着她的《欧行散记》,朝鲜战争爆发,国家派出了志愿军援助朝鲜。她欢送了一批又一批志愿军,如同当年她在延安,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上战场的军队,最后只剩下她孤身站在黄昏落日里,无语凝咽,遥遥望着远行的队伍。而这次,她实际上也是希望走向战场的,她写了报告,向上级申请,希望能够随军上前线,却被驳了回来,要她继续一心一意当《文艺报》的主编。她含泪送别了以巴金为首的记者团,灵魂也随之燃烧在那个破碎的千里河山中。

忙碌的工作令她无暇分身,也没有时间去哀伤她的小小情殇。新中国成立了,她一个人身兼数职,又是负责中宣部文艺处的工作,又是《文艺报》和《人民日报》的主编,恨不得将时间揉一揉,无限延展开来用。早就说过做女人不容易,做一位有事业的女人更不容易,以女儿之身,走上这些“高位”,未免底下就有人不服,尽管他们也佩服她的才华,却用守旧目光,以为女子就应该待在家里,相夫教子,这样才是温柔贤惠的女性。

这种想法太过可笑,我无法想象,当丁玲放弃手头一切工作,神色温柔地回归家庭,料理一家老少的吃穿用度,将一个家打扫得一尘不染,安于这一方小小天地时,那会是如何模样。若她只是这样女子,那么在人生的一路上,她有过许多机会,可以成为如斯女子。然而经过这样一个个渡口,她都默然无声地将人生的船悄然划过,空余一城余波。她站在画舫楼阁之上,望着澄江如练,望着残红落入脉脉水声中,带着祝愿却不肯耽搁的目光,决然地转身而去,从未因为谁,而将一生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