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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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春风不掩桃花面(2)

怎么不当真,又怎么会不当真。世界上没有一个作家,即使他们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而进行写作,却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是能够被世人喜欢,感知,镌刻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自己的心意能够被感知,自己的成果,能够被称赞喜爱。在这点上,丁玲也是不例外的。

她本应该笑逐颜开,本应该欢喜地拉着对方立刻坐下来,谈论书中的一切。然而,她都没有,而是半是欢喜,半是疑虑地问出了那样一句。其实,她是怕了,这世上的一切如流光飞舞,变化无常,她固有的价值观,有时却同现实相违背,两者权衡之间,她略略怅然地停住了脚步。她生怕这部倾注了自己半生心血的作品,如同上次那篇《“三八节”有感》一般,被批斗得一无是处,尽管她觉得自己写得都是真话,句句肺腑之言。然而人心难测,现在这本书,她太用心,所以都不敢轻易冒险,唯恐又触犯了些什么。

幸而,此时丁玲的第一个读者是陈企霞。若是换了一个人,恐怕这份历史就要改写。分析作品,提炼其中的芬芳珍粹,如同提取玫瑰中芳香的精华,这是陈企霞的专长。于是,他将丁玲这个问题回答得头头是道,为她重铸了一份自信。丁玲重新有勇气,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拿出来,去出版,这是有陈企霞的功劳的。若是没有他,丁玲不会领悟到自己作品中最成功的地方,亦不会知道它的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当初的写作意图。

她与陈企霞之间唯一一次真正的深交,实际上就是这次看稿事件。然而就是因为此事,两人却在后来的灾难中,被连在一起达成了“丁陈”反动派,实在荒谬可笑,也可以说是世事弄人,令人不得自由。后事且不提,她抱着书稿,欢喜地去寻求出版路径,却不曾料想,此事一波三折,成了她的又一次噩梦。

当时的书稿,在出版之前,都要经过反复审核。正是“西柏坡”会议召开附近的时日,那时许多名人都涌到了这个小地方。在后来那次灾难中,曾为丁玲说过话的萧三,还有甘露,都出现在此地。人多的地方就会有各种算计,这是人心,也是人情。他们在讨论丁玲这部小说时,无意中遇上了正出来散步的主席,几人相互交谈了几句,提到了这部新小说,主席便笑着称赞了丁玲几句。他对丁玲的赞赏,向来是不在丁玲面前掩饰的,然而在外人面前提及,还是头一次,于是就给甘露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有些人,对于获得称赞这件事,十分在意,时不时就要在人前卖弄几番,若是能够获得伟人的称赞,不知是否要欢喜得连蹦带跳。丁玲与主席是旧识,主席亦是经常表示出他对她的欣赏,然而这些事情,丁玲却不愿意像那些人一般,拿出来不时卖弄,她以为,不管是与谁的交往,那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情,所谓私交,应该有一些隐秘之处,不需要有谁,因此而高看她一眼,也无需以此谋求坦途。

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她的这份心,后来却被歪曲成所谓的“往自己脸上贴金”,实则她对此事从未提及,更何谈自卖自夸式的自恋。不过是有一回,甘露看不过去,就用主席的话为丁玲辩驳了几句罢了。果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审读《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由萧三,艾思奇与乔木三人一同进行的,这三位,是解放区文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由于这部作品的真实,不免刺痛了谁,那些人便暗中阻挠,甚至将目光落在其中某一人物上,便认定这部作品,走的是所谓的“富农路线”。这富农路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当时并不是那么好走的,反而是一个严重的政治路线问题,如果被扣上了这顶帽子,是足可以压死人的。

那些话,字字句句,就仿佛是冰冷的雨,点点滴滴都落在了丁玲的身上。她参加的土改,还没有那么严格的阶级划分,甚至于她写这本书时,界限也不曾分明磊落。然而当她完成了这本书,却有人开始说,她笔下的农民,家里都是那样破败,而到了地主家,就连无依无靠的小孤女都是那样漂亮,这分明就是同情富农,同情地主。她听着这样的话,几乎连自己都混淆了自己的心,指鹿为马的事情太多,有时,即使看穿了真相,也无法亲口言明。可指责她的那些人,分明昨日还亲切地与她相交,来往,她曾以为,他们都是朋友。

可是有些人心,就是这样难以猜测。彼时尚与你谈笑风生,言笑晏晏,转眼间背地里,便翻了脸改了情,一瞬间便令你束手无策,溃不成军。有人说,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我却想反问一句,这样活着,当真不累么?我有位朋友,天真率直,眼里容不下沙子,向来是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她有一位极其信任的朋友,将那人当成姐姐,无论什么,都同她倾诉,甚是对于谁的不满,都言之无忌。然而转瞬间,她所信任的那人,却将她的话加油添醋地告诉了另外一些人。

这样玩转人心,听上去仿佛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然而我相信风水轮回,因果循环,凡是玩弄人心之人,总有一日,也会被谁玩弄于掌心。我厌恶这样的人,八面玲珑地游走在众人之间,好似与谁都是倾心相交,却踩着所谓朋友的肩,为自己谋求更多利益。没有真心的人,永远戴着面具生活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拥有真诚的友谊,真心的朋友,真正的快乐。这样的我,并不是一个人,只是我们的憎恶都无法磨去这些人的存在,人世色彩缤纷,正是有这些形形色色,或善或恶的人们,才与众不同。

这顶帽子太沉,一瞬间,就将沉浸在欢喜里的丁玲,压得透不过气起来,沉重的伤痛溢满了心间。这是一把闪着雪锋的剑,从阴暗的深处瞬息滋长,霎那就刺穿了她的心。他们太了解她的软肋了,伤害她的身体,她不会屈服,而伤害她用心血凝结而成的作品,伤害她灵魂的一部分,却能令她痛苦得无以复加。

那一群在黑暗中四处窥视的魔鬼,撕裂了紫色锦缎的天空,坠落了满地星辰,犹不停歇,依旧伸出黑色的利爪,想要摧毁人心中最美好的那些。只是他们再过横行,依然无法只手遮天。丁玲的为人,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她的小说,亦是心知肚明,她不过是刺到了某些人的痛处,遭到了嫉恨,并不意味她当真就是不清白的人。

于是,便有人给她出主意,既然解放区无法出版,将书稿带到东北去试试,也未尝不可。她在仓促间回过神,霍然明了,这个特殊的时代,造就了特殊的形式,以及特殊的人群。她从不认为,自己的作品会是那样一无是处的存在,只要有机会,她就该尽力尝试。

她为何会这样执着地想要出版自己的作品呢?我想,每个怀着作家梦的人,每个曾经尝试将自己的心血,凝结成一首诗,一篇文章,或是一幕悲喜剧一部小说的人们,都渴望看到它变成铅字,风行在茫茫人海,传到世界的每个角落,走进每个人的人心。这不过是想要获得别人的认可,想要让自己的作品,给他人带来真正的快乐,想要在文字的世界里,和每一个心灵相通的灵魂静心交谈。

这不求冥冥众生渴望无比的金钱,也不求纷繁沉重的名与利,不过求青丝罗衣,清酒长衫,与君痛饮三万场。知交有种种形式,而此时在文学里邂逅相逢,以最纯粹的心相交。桃花落,清风起,有什么比得上此时欢愉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恰逢自己此前也组织了一个“延安文艺通讯团”,正好要前往东北。东边日出西边雨,她顾不上辩白,带了手稿,匆匆离去。像是一只骤然离去的飞鸟,飞向春暖花开,飞向青翠长柳,飞向绚烂日暮,纯净的双眸里,再也容不下其他。恩怨憎厌,如一场过往云烟,于她心间,曾清浅激起半层涟漪,却弥留不了多么长久的时间。

时年

有一个词,叫做时来运转。

这是被有些人日夜企盼的情形,亦是被有些人拒之不及的词汇。想想,也确实如此。时运一直都是一帆风顺的人,何必盼望时来运转,唯有运气差到连上帝都要摇头的人,才日思夜想,求一场风水轮流转,以神祇的力量,洗刷霉运。

霉气倒是谁都是避之不及的,港人习俗里,大难不死的人进家门之前,总得先跨火盆,撒柚子叶水,皆是祈求时来运转。只是茫茫上苍公平,有人一路坎坷,就有人事事遂愿。许多时候,命运不由你安排,然而同样许多时候,命运凭借你自己去改变。人定胜天,听上去那么高傲狂妄,将天地都踩在脚下,似乎这是对宇宙与命运的大不敬,只是潦倒绝望里,或许只有这样唯我独尊的信念,才能将自己拯救。

不是要谁去蔑视命运,命运需要敬重,却不需要过分的仰视。佛度众生,然而众生太多,总会有所遗忘,有时唯有自己度自己。自己种出来的果实才是最甜蜜的,自己赚来的钱才是用得最安心的,也只有自己开辟的天地,才能走得最平稳。当丁玲带着沉甸甸的书稿,踏上远行的路,心中百感交集,或许正有这些如梦如电的念头,一闪而过。

未能按照原先计划,同自己的“延安文艺通讯团”一起出发,她已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蔡畅女士的“中国妇女代表团”,偕同他们一起经过礼仪之邦的山东,穿过苍茫碧海,取道朝鲜的新义州,最后停靠在了东北的海岸线。这场旅途漫长而途径了许多地方,山东枣花清香,海洋碧落清扬,而此时的东北,正是它最好的时节,仲夏时光,褪去了冬日雪衣皑皑,换上了青翠如玉。白杨和梧桐,笔直倔强地屹立于街头,极尽礼节,也极尽欢喜。

我们知道,我们的女主角,走过许多地方,穿行过许多山水,然而她的脚步还不曾涉及这片最北端的关外土地,她所停驻过的北方,止步在巍巍的古都。这片土地,同样养育过许多热血沸腾的作家和革命者,像他们一样饱经风霜,和他们一起风雨共承。丁玲走在这里,走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仿佛在梦中曾经抵达,在幻觉里曾经仔细交融。阳光清浅碎微,她站立于东北的笔直长街,不再年轻的脸庞上,凝结出了微微恍然。

在这里,她同旅伴们挥手告别,她们的目的地还没有抵达,“中国妇女代表团”是要去参加在匈牙利召开的第二届世界民主妇联代表大会,因此她们不得不于此地,分道扬镳,分别前往各自的目的地。离别之后,丁玲在七月到达了哈尔滨,八月,盛夏光年,她和宋之的等三位作家,一起参加了纪念抗日三周年胜利活动,并携手写下了《“八一五”致苏联作家书》。九月,她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于哈尔滨《文艺战线》上连载。

至此,她此行的目的算得上是圆满完成。这又是一场她的时来运转,风水轮回。想必,彼时的丁玲,当她拿到那卷印着这部作品的《文艺战线》时,应是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一直悬挂于心的那块石头,终究是安静而不惊尘埃地落下了。她积累了岁月痕迹的眉间,方才悄然舒展,喜鹊便在枝头声声脆啼,这报喜的鸟,仿佛也心有灵犀,知晓这不过是一场伊始,还有更大的欢喜,在并不遥远的后日时光里,等着她去承载接受。

既然作品已经能够同它的读者们相见,她的任务也算告一段落,是该启程返回故土了。即使那里对她有着暂时的误会冤屈,她却并不憎恨谁。一如既往,她总是相信所有的人都像当初她初出茅庐,在上海,在南京,在北平时,所遇到的那些善良的人们,谁都纯净剔透,干净明了,没有谁都故意去伤害谁,纵使有些误会,也会被时光轻轻解开。

她依旧深爱着那里,固执得不容许一丝更改。她原本打算尽管踏上归途,在这里已耽搁了太久,然而读者们却不容她太早抽身而退。这部作品,竟然是意料之外的反响热烈,对于报社来说,还是前所未有,它迅速地行动起来,将书稿交到出版社,以极快的速度将它付印出版,并且响应读者的要求,在丁玲离开之前,召开了一个关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文艺座谈会。

当三千繁华接踵而来时,我相信,谁都无法拒绝这个华美璀璨的时刻。她不是没想过,如果这部作品,即使是在东北,同样遭遇了被拒绝的命运,那么她该前往何方。苏联,还是朝鲜?在那些没有共同文化背景的地方,会有多少人,能真正明白她的用意,她文字背后的深深期望。她远渡重洋而来,跋山涉水而去,并不是让它,再次被拒之门外的。这样的噩梦,她做了不止一次,只是幸好,噩梦只是噩梦,永远都不会成为现实。

多少人,曾向往过一成名,天下知的情景,又有多少人做过星辉灿烂的美梦。纵使是半生虚名,也曾教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何况此时的丁玲,拥有的并不是华而不实的虚名,而是作为当时的中国,少有的深具代表性的作家,为整个国家,整个世界而知。

没人怀疑过她这盛名的真实性,怀疑一位才华和努力都全然具备的人是不明智的。她可以被批评,可以被指正,却没人敢质疑她作品的洁净。年少成名,一夜众人皆知。小楼独坐,望尽千帆流水东去,这样的繁华人世,她不是没有尝过滋味。多年前的莎菲步履轻盈,双眸含愁地离她远去,此时的名动天下,当真已是名动天下。

她已不是那有着小小虚荣心的少女,渴望拥有所有人的注意力,汇聚天地目光,走到何处都有人问她要签名,将她当成举世无双的偶像。午夜梦回,夜深人静时,回忆起白日每个人的倾心关注,还会偷偷抿唇微笑,暗暗地回味当时的每个微小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