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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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春风不掩桃花面(1)

新城

我一向以为,凡是能够有一技之长的人,都是值得庆幸的。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人生匆匆,人生也漫漫,轻微一个不经意,终生一次的人生,或许就会苍白得不忍回顾。我同样以为,生命太过美好,需要用什么,承载下来,可以流传,也可以自己欣赏,总归不要让它太过惨淡清白。

善于笔墨丹青的人,执一支笔,踏月行云,访遍万水千山,走过碧落红尘,让岁月洗净自己一身疲惫,于轻薄长卷上,绘一幅江山无尽,落红离乱。

工于清幽琴笛的人,悬一横长笛,春风杨柳,烟水长远,吹一曲春芳未歇,弹一首恍然如梦。三千丝弦,伴一缕明月魂。曲终人散,清酒醉人不自知。

而喜好流水行文的人们,荷风轻摇,翠钿如花,于琴声幽远,天雨空灵的地方,造一个梦,一个能够长眠不醒的梦。那些能够将人生,变得色彩缤纷的人们,纵使孤影泛舟,纵使孑然无伴,纵使只身飘摇,因为心中的那些温柔的力量,总不至于默然终曲。

传奇的人生,不需要太多华丽的辞藻。而丁玲在写《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时,也从未想过此书将会给她带来什么,是名或利,是灾或难。都说心有千千结,可我想,那时的丁玲,应该是比写前面所有作品,都要更加专注,倾心,将整个生命都沉浸其中。这是比她从前所有的作品,都更具有灵魂的一部,想必,更需要她的情心与共。

何况,这本书的完成,是同当时的形式息息相关的。写到一半时,温家屯所属的那块地方,重新被国民党军所占领,她所熟识的那些人,命运又再次为之改变了。那些凶残的地主,终于等来了反扑的那天,而刚刚分到土地,有了安身立命之本的农人们,又要失去获得的一切。而丁玲最牵挂的黑妞,只怕也会重新落入谁的魔掌。

她是那样想回到那个地方,重新看看那里的明月,重新走走那里的大街小巷,重新抱住疼爱过她呵护过她的亲人们。然而,严峻的战事不容许她再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唯有好好保重自己,才是对这场战争最实在的祝福。她唯有在平静无波的后方,为前方的亲人们向上苍祈祷,祈求他们可以安然逃过这个劫难。她也唯有将所有的爱恨情仇,倾注在她笔下的文字里,在字里行间,注入她所有的爱憎与祈愿。

可能,她这般全身心的投入,落在旁人的眼里,都会误以为丁玲是入了魔,发了疯,哪里有人这样,不顾一切地,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甚爱惜地拼命写作呢?她对她笔下的世界无比忠诚,对文学这样一个玄妙的存在也是无比诚实。为了更好地写好这本书,她重新搬了个地方,又徒步前往某一村庄,进行土改的复查工作。其实她更愿意去她所熟悉的温家屯进行这样工作,只是那里已经落入了敌军的统治之中,纵使她想,也是有心无力。

她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超出我的想象,我无数次怀疑,在她身上,聚集了几千年来所有女子的血性,所以才会这样一往无前地行走在茂密荆棘里。流月无声,长河寂寞。她当真是徒步走完了千里的路,踏着枝头下的冷月,在心里唱着凤凰的歌,从千里之外,生生地走进了目的地的小村。

这些年的风雨锤炼,从韶华匆匆就走到了不惑,她没有时间去感叹时光的残酷,也没有心情去哀悼容颜的凋零。风花雪月的年代,仿佛已成为了她记忆里的一个幻梦,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写出一部成功的小说。作家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位作家,不仅靠的是其敏锐聪慧的直觉,去捕捉苍茫烟水,青瓷镌刻,更重要的是对生活的提炼,如同将璞玉变成珍贵玉饰。早期的丁玲,写莎菲和梦珂时,或许更多的是凭借着自己的直觉,而如今的丁玲,已经臻入化境,炉火纯青,更加清楚明了,究竟是什么对她的作品才是最好的。

大爱无声。世界上大多数爱都是沉默无语的,没有千万朵玫瑰的缤纷绚丽,没有星海钻石的璀璨耀眼,也没有蜜甜的花枝招展的语言。那是静夜里重莲于风中的低声呢喃,是沧海无涯中孤守苍茫的一叶轻舟,是青瓷如水的女子,用素手皓腕凝成的默默等候。除非身临其境,或许我们都是局外人,没人能真正明白,丁玲对她笔下那个世界的深沉浓爱。

她是有孩子的,长子蒋祖麟,是她与胡也频爱的结晶,女儿蒋祖慧,则出生在那六朝古都的簌簌风雨里。两个孩子,都随了她的祖姓,被寄予了深厚的期望。北雁南归,又是一年春去秋来。孩子们都渐渐长成了俊秀的小小少年,和聪慧的小小少女。这位母亲,虽然出于工作和诸多原因,不能时常在他们身边精心照顾,却倾注了她一生的爱。这是母性,亦是天然。然而,作为一位母亲,我猜测,她应该是有些许遗憾的,过度的繁忙,令她总是在不断错过孩子们的成长,错过他们每个抽枝发芽的瞬间。或许,就在不经意间,她愕然就发现,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她太多的呵护照顾,凝心照料。

夜深人静,月上阑珊,经受了半生风霜的母亲,执一盏清灯烛火,无声地走到孩子们的床头,借着清微烛光,凝神静心地将他们此刻的模样镌刻进心底,然后于漫漫时光里静静揣摩,反复练习。真是白驹过隙,浮云苍狗,她恍然记得他们刚出生时,温温软软的小模样,挥舞着小小拳头嘟着小嘴,演绎一位婴儿的喜怒哀乐。可是就是这样一瞬间,却变成了几乎同她比肩的少年,站在她的身旁时,都令她有一闪而过的错觉——这就是从她身上分裂出来的那小肉团么,怎么忽然就长得这样大了呢?

遗憾归遗憾,人生的遗憾太多,如果仔细寻觅,用尽力气也不知能否清算。我们不需要沉溺在过往的悲伤里,无法自拔,我们唯独需要,静心垂眸,尔后展怀前行,相信前路风情,总会胜过往昔哀意。可总是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反复困在逐渐冷却的往事里,不让它如风散入山月流影,也不让它凝固成心里最隐秘的城,自己独守这份新鲜如初的伤痕,自怨自怜。这太伤感,也太悲哀,总归是太不愿意放过自己。

幸而,丁玲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无意错失了孩子们的成长,她却倾心将心血凝聚在她的另一些孩子身上。鹅黄柳叶初上,碧落烟霞成霜,这些孩子,蘸着她的心头学悄然诞生,亦是在她的无限关怀里灼灼成长,变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深刻记忆。他们可以被叫做莎菲,也可以被称为梦珂,可以是陆萍,也可以是贞贞,之于现在,她应该是黑妞。

这是丁玲第一次尝试创作这样一部史诗样的巨著,从前的莎菲和梦珂,甚至是近年来的陆萍,篇幅都不算极长,刊印成册,也不过是薄薄一本。从前的作品,都是以一位女性为中心,为主旨,围绕她们逐渐展开这个时代的影子。然而这次的“桑干河”并不同于以往,涉及的人物并不只有那么一位,中心也不再只有那么一个,它被放在一个历史的框架里,跟着时代的脚步,走得极远,纵使是丁玲自己,也觉得把握起来,并不像之前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她反复考证,回忆,探查,所有的所有,唯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对自己现在这个呕心沥血的孩子,负起责任来。

这是必须对历史负责的作品,也是对自己负责的作品。

不久后,丁玲全家来到了正定县。这是“华北联大”的所在地,这是解放区为数不多的高等学府之一,虽然没有同时期的“西南联大”更加出名,却也不乏优秀出众的师生。借住在这样一所高校里,丁玲认为这对自己的创作是极有好处的,于是就在这里,她最终完成了这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实际上,它的大致构架早已完成,只是丁玲抱着极其严谨的态度,反复修改,直到完成了前言部分,才最终决定定稿。

由于这部作品的最终定稿是在华北联大,于是当时联大文学系的主任陈企霞,就成为了它的第一位读者。说起来,两人的缘分也是早有注定。这尚要追溯到丁玲还在南京的时候。陈企霞和丁玲都是“左联”的成员,只是当陈企霞加入左联时,丁玲已经被囚禁在南京,不得自由行。如若两人那时便有机会相识,想必亦是倾盖如新,知交如故。这段被时空错失的缘分,直到他们前后来到延安之后,才得以弥补。

曾经给丁玲带来一场不大不小的灾祸的《“三八节”有感》,实际上也有陈企霞一力催稿的功劳。这两位老友,在联大重逢,又有幸一同见证她的新作品,两人都是兴致盎然。丁玲对于陈企霞的文学眼光,一直都是十分信任的。这是一种不需要说出口的信任,眼神交汇,就能明了,正如俞伯牙和钟子期的知音长情,无需朝朝暮暮,地老天荒,就能彼此相知。

早在上海时,陈企霞初入文坛,便负责主编当时的《无名文艺》,被鲁迅先生大力称赞的《丰收》就是在《无名文艺》上发表的。因此他的文学鉴赏能力,丁玲确实是值得信任的。即使是她那龙飞凤舞的字迹,看起来当真伤神伤脑,陈企霞依旧看得津津有味,人物的灵魂,已经将他深深吸引,甚至心情都为之变幻无常。

古今中外,优秀的作品,都不外乎如此。经常有人说,小说比诗歌要更容易创作。但是,不论是写诗还是写小说,想要将它们写得脍炙人口,千古流芳,都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凡是能够流传千古的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能够透过文字,不论寥寥数语还会汪洋海篇,都能够渗入人心,与灵魂对话,在纷繁烟雨里,一起走进人世沧桑。

我相信,丁玲的文字,就是有这样的力量的。穿透人心,走进那最最深处的眷恋与柔软,发现人生最坚贞的地方,于漫漫荏苒时光里,凝固永恒不褪的力量。这仿佛是一场前世的约定,三生石上刻下的永远。前世未完的誓言,在今生,获得了凝眸。小说是生活的另一种形式,而凡俗之中的人,每一秒每一滴,都是生活的凡夫俗子,如若可以在小说中,寻求到另一种人生,获得另一种满足,未尝不好。又有谁敢说,三生一梦,黄粱一展,那样短暂的一生里,没有过圆满的一瞬呢。

欢愉

写在这两个字时,我在想,世上有什么,算得上是真正的欢愉。这两个字看上去真是甜蜜,带几分沉酣好梦后的慵懒,一如春风轻纱,漾开一帘缱绻深情。真正的欢愉,应该随处可寻,却有难觅踪影。

《嘉莉妹妹》里的女主人公,曾抱着大把美元,自白说,我有很多钱,我有这么多钱,我觉得很快乐,可是这样的快乐,我却觉得不幸福。你觉得自己幸福吗?我认为,欢愉并不等于快乐,它更应该是一种饱蘸幸福的存在。

有钱跟幸福并不挂钩,甚至有所距离,与欢愉,更是觉得遥远。《乱世佳人》的思嘉嫁给了瑞德,如了她的愿,可以坐在天鹅绒的帐子里,数钱数到头晕,可是那样如何,心不安定,灵魂慌乱,她依旧要做着噩梦,从冰冷孤独的雾气里奔逃到醒。

钱,珠宝,房子,有时凡人眼中的对于幸福的定义,是与这些事物息息相关的。或许,为衣食奔走,为生活忙碌,确实会觉得痛苦不堪,被清贫囚禁在庸庸碌碌里,身心疲敝,浑身风尘,当真无比惨淡。上帝的月光洒落不到这些人身上,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抬一抬头,仰望片刻的清辉。

无关阶级,亦无关金钱,每个人,都拥有享受幸福,享受欢愉的权力,只是寻寻觅觅,反复奔波里,许多人,都失去了这份追寻的心情,失却了这颗诗意的心。不需要每个人都成为青莲居士,也不需要谁都变成了瓦尔登湖畔的梭罗,我们只需要偶尔仰起脸,闭上双眼,听一听从草木青山里穿行而过的风,闻一闻它所纵容出的天地清香,再睁开双眼,看一看我们身侧的这个世界,这个天地。

或许真的是我们过于忙碌,有限的余暇里,也宁愿在网上将时光虚度,于光影里将年华消磨。我们不再关注春风细雨里的乌瓦白墙,不再凝神于小桥流水里的蛱蝶草莺,更不再寻一个晴好的日子,带上眼里眉间的那个人,走在雨雾朦胧的烟水小巷里,念一念戴望舒的《雨巷》,默一默林觉民的《与妻书》。

其实对欢愉的追寻,再容易不过。不用占用太多时间,甚至只需要一秒的流光,用心去感悟红尘俗世,体味这滚滚人生,幸福,也就不期而至了。我们的女主人公,应该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于这世间的一切,都以真心实意去感知领悟,并一如既往地感激这一切。

她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一部足以在千古的时光里,绽放芳华的作品,它的魅力是永恒的,是令人神魂颠倒的。它的第一个读者,陈企霞,亦是如同后世千千万万为之所吸引的读者一样,一旦进入这个世界,不由自主地就会为之倾倒。他一连花费了好几天时间,才将这部小说读完读透,他一完成这项阅读,就抱着书稿跑去找丁玲,喜形于色地对她说:“这是部好稿,是部好稿!”

后来的岁月亦是证明了陈企霞的话如同预言,就这般神旨一样预测了它今后的崇高地位,这是最后奠定丁玲在文坛上的作品,也是她一生最坚硬的基石。如果她只有前面几部小说,那么她也只是那个时代芸芸文坛中的一位,以女儿之身惹眼,以莎菲留名。然而如莎菲这样带点感伤,带点忧郁的人物,在其他女作家的笔端下,也不乏见。张爱玲的悲哀幽怨,人世无奈,比莎菲还要浓重几分。苏青冰心,也并不是等闲之辈。而丁玲,能够在这么一群女作家中脱颖而出,以全然一新,截然不同的面貌流传于历史,这部作品,确实是重中之重。

听到陈企霞这句话,丁玲先是略带惊愕疑惧地反问:说的,可是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