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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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莫愁前路无知己(4)

凡事,经过明察暗访,总会水落石出。丁玲询问了村中一位很有资历的老大娘,总算是了解了钱文贵的家庭情况。钱家原本是有兄弟两人,钱文贵的哥哥钱文富早年就去世了,他的妻子又改嫁了,两人只留下一个小姑娘。钱文贵看着这姑娘还有些利用价值,就留了下来,只当成了免费的丫头使唤,没想到这孩子越大越漂亮,像一把小葱一样招人怜爱,钱文贵的亲生女儿却生得丑陋,看堂妹也是各种不顺眼,平日里自然是千方百计想要折磨自己的堂妹。

事情的真相不由令丁玲幽幽叹了口气。她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人世的故事大抵如此,有人生而享尽欢愉,有人生而注定悲苦,有人伤有人喜,几家欢乐几家愁,世间种种,总是令人又爱又恨。这黑暗的社会,这吃人的社会,她来到这里,如果不曾真正施展她的力量,改变眼前这悲惨的命运,岂不是白来一场。

某个花开花落的瞬间,晚风吹霞梨花重,她忽然觉得自己身上肩负的担子,前所未有地深刻烙印在自己的肩头。那位被自己的叔叔和堂姐压迫欺负的小姑娘,她不能让她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些似乎已经十分遥远的日子,她寄人篱下,连淡淡一个笑容都需要看他人脸色,那种生活,她不是没有尝尽。她以为,如今抗战胜利,人间不平事,应该都消失殆尽,然而几千年的枷锁,却还深深缠绕在人们脖颈,囚禁了每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

莲生

有一种情,叫做惺惺相惜。

有一种怜悯,出自同病相怜。

这样的情感,解释起来未免有点麻烦。人海里浮浮沉沉,凡事纷纷扰扰,乘着渡人世的小舟,穿过千万层缥缈的云烟,撑着十二骨心的紫竹伞,行走在浩渺繁华里。若能有缘,遇到一个与曾经的自己,或是现在的自己,过着同样生活,尝过同样滋味的人,这未尝不是两个有缘人。今生能相遇,便是前世积累了五百次回眸的缘,那若苍茫人海里,能遇到这样一个同自己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人,不必回转,不必轻叹,不妨浅笑而上,用心珍惜。

那位曾与她同病相怜的姑娘,名叫黑妞,这个与大地一样朴实的名字,却是一位漂亮姑娘。丁玲曾悄悄走到那处华丽干净的房子前,恰逢她微微敞开门缝,偷偷往外瞧了一眼,有些缘分,不过一眼之瞥,一面之缘,却令丁玲深深记住了那张脸,那双带着诉不尽说不完的忧愁的眼睛。她多像当年的自己呵!

记忆中那个穿着淡薄衣裳的小姑娘,忽然从芸芸脑海中渐次浮现,那个抱着小被子,躲在冰冷暗夜里偷偷哭泣的自己,就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那个寒意重重的所谓的家,是她一生的噩梦,幸好她百转千回,终于从这个梦里,回醒过来。她在月色枝头,回顾烟云往事,回首一想,其实自己也算是冥冥众生中的幸运儿。

毕竟,当时的自己,还有血脉相连的母亲,从不曾离弃他们,而是用尽了全力生出翅膀,将他们呵护在力所能及的温暖怀抱里。那时,弟弟也还在,自己受尽欺负后,唯一能让自己展颜一笑的,就是那个年幼可爱的孩子。虽然她与黑妞的命运,如此相似,可是比起如今的黑妞,都要幸福上太多。那个被囚禁在钱家的孩子,失去了父亲,虽然母亲还活在世上,可是到底形同虚设,而她那些所谓的流着同一种血液的亲人们,有哪个,是可以倾心依赖的呢?

那个孩子,那些孩子,他们的命运,不应该是这样的。被压抑在浪潮的黑暗里,失去了憧憬的权力,甚至不敢对未来报以一丝希望。这些孩子,明明应该是一同在碧蓝的天空下,没有防备,没有恐惧,带着纯真清澈的笑容,拥抱所有阳光的。

为了能够将现在的黑妞,这片土地上所有的黑妞,从黑暗里拯救出来,她只能更加了解温家屯的情况。这座小村,日出日落,不曾发生过缠绵悱恻的故事,却诞生过许多热血的英雄,这些人,解放了这里,还没来得及将祖辈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还给他们,就过早地离开了这里。解放的欢乐如同昙花,一时盛放,一时烟消云散,留下的,依旧是阴沉的乌云,笼罩在这个小小村庄的头上,滑落一斛斜长阴影。

一切都是为了工作,一切都是为了更加美好的生活。丁玲努力想要结识更多的人,如同滴水成海,那样努力,只想要将更多的力量汇聚到一起。然而她的单纯目的,却在日后被别有用心的人歪曲成不坏好意,那些人在批评她“反党”的会议上,以此为把柄,将她定罪成“小资阶级”,说她家里时不时就开宴会,来客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连什么工人,农民”都在其中。说到这里,不免觉得好笑。他们分明口上喊着,工人阶级是执政党,农民阶级是最有力的同盟,然而为了打到那些正直的,为革命献出一生的人们,却不惜说出这样荒谬可笑的话。丁玲是素来没有阶级之分的,她能够和那些叱咤风云的伟人们当朋友,对于普通的工人和农民们,她也平等地同他们来往。纵使在她定居北京之后,由于她这种平易近人的性子,依旧有许多乡下的朋友们,带着一点微薄,却充满心意的小礼物,前来拜访。

她天生就具有这样的魅力和情怀,令原本颇具心防的人,或许她还不够圆滑,不算八面玲珑,但每个人看到她的笑容后,都会慢慢地解开心结,与她倾心相交,甚至结为莫逆,好比当初的王剑虹,当年的瞿秋白,还有她私交甚密的好友们。

有种人天生就具有这样的魔力,仿佛是时光里曾被封印的魔咒,千年的雨水冲刷而过,渐渐消淡去尘封的力量,露出三生轮回后,入骨入髓的印记。这种魔力,纵使风吹雨打,流年沧桑,也如同数度红尘里坚定的磐石,绝无转移。

然而,这样的她,却遭到了一些人的嫉恨。这其中,就有主席的第三任夫人,江青。这位出身于大上海的花花世界的女子,有着一张魅惑众生的脸,还有一副玲珑软俏的娇躯,仿佛是红颜祸水,又如同诱惑世人打开魔盒的潘多拉,既毒且魅。认识江青的人,都暗地里觉得这是一个十分记仇又小心眼的人,绝对不能轻易得罪。

只是丁玲的脾性中,有着湖南人家特有的耿直,从不曲意逢迎,做人做事,全凭自己的一颗心。心若同意,她就会去做,心若觉得别扭,那么再好的事情再大的利益,她也不屑一顾。说起来还有些冤枉,那是她初入延安的时候,同江青还不甚熟悉,更不用提憎恶她。只是由于小女儿染病,她不得不带着孩子外出求医,因而错过了她同主席的婚礼。

这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件小事,然而落在江青眼中,却暗暗恨上了丁玲。她以为是丁玲厌恶自己,又或者是为她当年的好友杨开慧出一口气。原配与续弦,这两者之间原本就存在了一种微妙气场。再自信十足的续弦,不经意间听到原配的名字,未免也会觉得心头一堵,仿佛这是在处处提醒自己如今的身份,便是再受宠爱,也不是夫君的原配妻子,纵使百年后同归墓穴,自己也只能侧卧一旁。这样的难堪尴尬,如何不教心高气傲的她,心中暗自恨得咬牙切齿,说不定,当时她便已经发誓,要令丁玲为此后悔不已。

旧式的女子,对于这种身份,极其在乎。在后来的日子里,历史逐渐证明了江青这个人,喜欢至高无上的权力,甚至希望能将自己推上那个云天之巅的顶峰位置。这样的人,对于丁玲的“羞辱”,怎么能不放在心上,怎么能不在日后的时光里,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难堪呢。

丁玲没有错,错的是命运。这种玄妙至极的事物,最大的喜好不过是捉弄凡人。仿佛看着他们悲喜无常,心中就会得到无上的满足。只是如丁玲这般从不言败,从不退却,敢于向命运顽强抗争的人,绝不会被命运轻易戏弄,也绝不会轻易服从它的安排。

土改在解放区进行得如火如荼,此时解放战争已经爆发,前线战事吃紧。这次战争,不同于以往,抗日战争的时候,大家还都喊着“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口号,然而到了如今,却是中国人,也不得已要打中国人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同根相残,何其残忍,然而战争是为了明日的太平,以战止战,听上去悲伤无比,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因着前线的风云变幻,后方的土改更加要抓紧时间了。上头的命令一下来,温家屯也免不了要加快土改的脚步。他们几乎是不分白天黑夜,全心全意地将整个人,都沉浸在工作里,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工作了二十多天,终于告一段落。这段往事,在丁玲的回忆录里,也是以匆忙又欣喜的面貌,静静出现。

她踏着风,踩着月色,不顾日夜,行走在这座小村的大街小巷里,披星戴月,风雨无阻。她走遍了这里的每一户人家,不论是思想积极的先进分子,还是固执保守的落后妇女,她的脚步,都烙印进了当时每一寸月光。丁玲的乡下朋友们,也绝大多数来自这次工作。

对于许多人来讲,那时许多人,仿佛都是霜雾迷蒙的谜,是开天辟地里的一场传奇,是三生三世辗转里永远处于可以的一个梦。将帅们如是,才女们也如是。其实仔细追寻这场梦,却不免觉得亲切温柔。温润如玉的张少帅,他的逝去也不过十数年,这样一想,仿佛历史就在我们身边,触手可及,只是我们不曾想,不曾愿意掀开那些神秘的纱。

仿佛丁玲,对于很多人,也是一个充满雾气的谜。这个女子,身上确实有太多的传奇,然而细细探寻,那也只不过是我们身边寻常的女子,她也会伤心,也会欢喜,也会痛苦,也会高声地笑。她也是一个女儿,也是一位母亲,我们身边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自己,都可以找到与她的相同之处。她是诗意的,也是铿锵的,她是温柔的,也是坚贞的。她的神秘,源于她有太多太多的棱角,源于她有一个坚持了一生的梦想。只要敢于坚持,只要拥有勇气,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样,又不一样的丁玲。

在繁忙的土改工作结束后,她来到了张家口。上头派来了人,询问她的意愿,接下来,她想做些什么,或者是,她愿意去往何方。现在供她选择的地方已经极多,上海,北京,南京,甚至是她那湘水之畔遥远的故乡,只要她愿意,她都可以随时出发。这场旅程,她走了太久,为太多风景所吸引,停滞,他们怎么能不允许她此时,小小的随心所欲呢。

然而她抿了抿唇,笑着说:哪里都好,只要给我一张桌子。她的眼睛里,都是蒲草一样坚韧的信念,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改变她此时的决定。那段忙碌得连休息都需要见缝插针的时日,她积累了太多素材,如同一座恢宏的城,浩大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她急需的就是一张桌子,一些纸,还有一支笔,来构建她日思夜想了许久的城。

再也没有比作家更明白拖延的可怕,时光一旦流逝,脑海中原本清晰的浮尘记忆,清明构想,就会随着落花流水,缤纷而去。灵感如同瞬息的光,很快就会凋谢在清冷粉尘里。她像是一个久未得到清泉的旅人,又像是一位饥渴了许久的瘾君子,迫切地需要释放她的灵魂。春去秋来,渴望动笔的念头,可遇而不可求,她必须在那瞬间抓住它!

于是,她就在当地的小村里住了下来。一间平房,一头炕,一方桌,环境清苦,但好在清静安宁,连晚风送来的花香,都依稀可闻。月深水澈时,不远处潺潺的溪流声深入浅出,空灵得像是另一曲天籁。她提笔,饮的是清风,借的是月光,暖的是冰心。笔端纵情,她从英姿不凡的战士,顿时成为了心思专注的作家。纸笔就是她的天与地,文字就是她的心与战争。潇洒俊逸如她,写出来的字也并不像一般女子,娟秀温柔,字字含情脉脉,句句柔情万千。那更像是男子写出来的字,龙飞凤舞,入木三分,带着三分豪意,三分霸气。

这就是她一生的代表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这样的清贫里,她无比专注地走进了自己笔下的这座城。岁月翻开人生的诗书,有人沧桑有人圆满,有人悲苦有人欢喜,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匆匆不语的行程,而她,正用她的笔墨写意,在洁白纸张上,盛放莲花满池,将旧日眉眼,掩藏在漫卷芬芳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