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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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莫愁前路无知己(3)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丁玲亲眼目睹了延安两位女性,因为离婚给她们带来的各种难堪。这些羞辱,并不是在明面上的。比起明面上火辣辣的指责,这种无影无形的流言更令人难过。她从不相信命运,却在此刻,深深看到了命运至于女性的残忍。想要成为一位成功的,无可指摘的女性,是那样难以做到,不管是多么完美的人,那些人总能挑拣出一些错误,然后加以放大,四处传播,以谋求自己片刻的快乐。

延安女性难为,因为这里女性的稀少,所以任何一位女性,都被普通女子承担了更多的目光和关注,同男人们接近要成为谣言里的主角,而同他们保持距离又要被怀疑是否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结婚备受关注,离婚更是可以使她们占据几个月的流言首位。丁玲就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怀疑怨恨,倾注宣泄,奔流而下。最后她站在自己的角度,给所有女性提出了四点极其珍贵的意见,这可以说是她对所有女性的箴言:其一,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其二,要使自己愉快;其三,凡事要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其四,要有一颗下定决定的心。

她是以一个作家,更是以一个党员的身份,去认真看待周围的一切,并且提出自己的意见的。她将这个组织当成自己的信仰,也当成自己的孩子,倾注着自己的满腔心血,看到某些不符合常理的行为,她就要指正出来,这在她看来是最正常不过。可偏偏就是她眼中的寻常,却成为了别人刺向她的长剑,攻击她的武器。

我还隐约记得延安那场整风运动,我总以为,那是十年“文革”的开端,或者是它的伏笔,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埋下了隐隐的硝烟火药。而丁玲,因为这篇文章,便成为了这历史上的当事人。与她同时被批评的还有写了《野百合花》的王实味。在批斗会上,主席亲自鉴定了两人,他以为丁玲的出发点还是好的,然而王实味就是赤裸裸的不忠诚。于是丁玲尚能在批评后,写了检查,安然而退,而王实味,在不久后就被无声地枪决了。

在延安的生活,或许并不像丁玲之前所想象的那样平静,那样热血激昂。她曾以为,离开了腥风血雨的上海,离开了囚禁自己三年的南京,来到这座红色都城,自己就会过上梦想中的生活。的确,风雨呢喃,日开云散,春花秋月凋零而去,然而多少人事,面目全非,依旧不曾动摇她那颗坚定的心,她的扬帆起航,偏偏正是因为这个风雨,更加平稳坚固。

浮沉

其实,我一直无法想象,当年抗日战争胜利时的情景。这片土地,隐忍了太多年,被伤痕累积了太多年,也被历史洗涤了太多太多年。很多时候,因为它千年的岁月,我总会忘记,其实这个国家,从1949开始,成立也不过六十余年。六十花甲,六十一轮回,对于它前身五千年的生命来说,实在是太过年轻,青葱得就像是花白老人身边,羞涩得笑不露齿的小小少年,在细密阳光里,眉眼弯弯,笑意浅淡。

可是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那个将它开辟新生命的年代,又涌现过多少爱恨情仇,原本细雨朦胧的山水间,烟雨的雾气蒙上了硝烟的烈性;原本可以游走在花前月下,吟诗作对的多情人们,也纷纷放下手中多情的诗篇,拿起了原先并不属于他们的长剑红枪。他们,究竟是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才换来了一夜之间的新生,如同凤凰涅槃,浴火一样的重生。

每个人,自出生那一瞬间开始,就不得不背负上了什么。谁来到这个世间,都承担着某种独属于自己的使命。或许,他们原本可以辗转于紫陌红尘,尽情挥霍七情六欲,用最敏锐的感官去体味最甜美的人生。或许,他们也可以流连于山水清烟之畔,如同古时的隐士,享受千山万水的静谧,与变化无常。

不曾有谁,持着烟火长枪,逼迫他们选择必须走上那条不归路。唯独是良心,唯独是一颗不愿血脉同胞,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心,使他们选择了这条道路。人生可以选择,却无法逃避,那是与生俱来的使命,如果闭上眼睛,独自守着独自的风轻云淡,纵使一生安宁,那么午夜梦回,依旧魂魄难安。因此,执笔研磨的手,于虎口处摸出了层层的茧;年轻稚嫩的清澈眼神,也过早地染上了万千思绪。

谁都知道,这条路,或许当真就是一条不归之路。每次向前走一步,或许就会失去身侧同行的人,甚至于是失去自己。冷风拂面,春烟剪柳却似乎遥不可及,过去的过去越来越多,而未来的未来却始终看不到终点。没有人,知道那个终止的点在前方何处,然而他们都知道,尽管对未来一无所知,战争却无法消磨他们对胜利的渴望,对美好的憧憬,对这个国家的情深如海。想象不需要代价,他们为了这种想象的实现,却付出了太多代价。

所以当那个日子到来时,当八宝山上的广播大声呼喊着“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时,我想,应该没有谁,会不热泪盈眶。这场战争,持续了八年,近乎三千个日夜的时光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所有幸存下来的人,都付出了太多太多,而所有失去珍贵人生的灵魂们,如有所知,想必会在黄泉碧空里,含泪而笑。其实,谁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漫长的坚持与等待,已经将热血消磨成了习惯,无法舍弃的习惯。

青川长空,过往已经成为了过往,现今的我们,也无法猜测更多。只是那些爱过的恨过的鲜血染红过的日子,已经成了历史中永不磨灭的镌刻。日子总要过下去,狂欢后的平淡,惊起的是,更多的烟波红尘,在每个清晨昼掩的时光里,悄然而来。

那个胜利的日子之后,丁玲离开蓝家坪,参加了晋察冀中央局组织的土改工作队。她远赴陕北,又回到了她已经十分熟悉的农村里。此时陕北的农村,已经不像往昔那样,四周的一起,都焕发出新生的色彩,即使是来来去去的人们,也是面带笑意,容光焕发的模样。她带着新奇的目光深深凝视着这一切,忽然生出了提笔的欲望。

如同前文所述,每个人来到世间,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使命,或许有些伟大到惊天动地,或许有些只是单纯属于自己,以供温饱,带着几分孤芳自赏的清丽。有些人,天生是政治家,注定要用双手在天地间翻云覆雨,开辟一个新时代;有些人,注定逐日而出,随着天边绚烂晚霞而归,一生一世,迁徙于草木清芬之间,挥洒一卷田园山水;有些人,却应该是用纸墨挥毫,以世上最古老的文字,写人世间的悲欢故事,绘天地里的山川林宇。

显然,丁玲就是属于后者的,她有她的使命,生世永不相负离弃。她的生命,她的灵魂,都是为了笔情墨意而快意燃烧的。我无法想象,手中不再提起笔的丁玲,会是怎样一个寻常的俗世女子,在烟雨春柳之间,固执而温顺地追寻一场爱,在红尘纷繁里,为情所苦,为家庭所愁。可能,她不再惊才绝艳;可能,她只是成为了世上无数平凡女子中的一位,每日辗转在渺小事情里,如无法脱离苦海一样无法脱身。

这样的丁玲,太让人失望,太让人无法释怀。幸好,她是这个世上特立独行的奇女子,纵使流言如海,用尽全力想要诋毁她的清白,毁灭她的人生,她依旧带着坚忍笑意,行走在万千云端,用一身才华,熔铸传奇人生;以笔端流墨,创造非凡世界。她独一无二,天地之大,我们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她。

翻开厚重的中国文学史,上面对丁玲的记载,也是用尽笔墨。这位女子的才情,如同夜里也熠熠发光的明珠,从最深处的沧海里被打捞起,照亮了一世人间。她是作家里极少的几位,能够沟壑分明地划分成前后两期,而且不论是哪个时期,都有足以震惊世人的佳作。年少时候的“莎菲”,至于后期,应该就是她的代表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部以土改为中心的巨幅小说,如同一幅望不到尽头的画卷,史诗一样梵唱出了一幕幕悲喜人生。

而这部小说,像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一般,都有因缘前尘,它就是诞生在陕北的某个叫做温家屯的小村庄里。丁玲参加土改活动,就是来到了这个民风淳朴,人心温暖的小村。我们还应该感激这个不起眼的地方,或许不曾有它,就不会诞生这部绝佳的作品。

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曾向往过这样的小村。没有几户人家,没有几缕烟火,夜晚星月阑珊而来,只有一灯如豆,明灭在幽深如海的夜里。清晨朝阳初起,天际浮云流变,绚烂辉煌,如同神落下的恩赐。村口色彩斑斓的公鸡高高扬起红色鸡冠,高唱一曲《朝阳红》,将夜里睡梦黑甜的人们,从温暖炕头上唤醒。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个小村,顿时就欢快忙碌起来。它没有城市的繁华,没有江南古镇的清幽,却有人世间,最寻常的烟火之暖。

暖了人心,又暖了人生。

我的想象中,丁玲就是感于这份寻常的温暖,细密地寻觅着这座小村,带给她最平凡,也最震撼的感动,出于一个作家的使命,不得不听从命运的安排,寻纸研磨。一位真正的作家,是不会因为恐惧自己笔端文字,可能会带给自己的厄运,而顿笔弃之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部作品,确实给丁玲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打击,那是个真金蒙尘,明珠不辩的年代,人心如同被黑夜蒙蔽,听不见最真实的声音,也看不到最真的那颗心。

然而丁玲是一位真正的作家,且不说她不可能预知未来的事情,纵使是她知道自己面临的将会是什么,她也毫无畏惧,只会从容前往。这从她的《“三八节”有感》一事中,就可以寻觅出某些端倪,这类似“文字狱”的冤屈,她并非一无所知,也并非无所经历,写实话写真话,以她的聪明睿智,应该是能猜测出什么的,可是她,并不会为此退缩。

温家屯的生活宁静安谧,她住在村里唯一的小学里,这是这个小村庄里最好的房子,是从前的龙王庙。对于文化人,村民们总是用最淳朴的信念供养他们。学校坐落在村子里最好的位置,门口是两个近乎直入云霄的大树,盛夏鸣蝉,它们投落的清凉阴翳里,人们三三两两坐落其中,男人们抽着旱烟,喝着水酒,面红耳赤地闲聊吹牛。女人们拿了家里的鞋底抿着唇,听着男人们的胡吃海吹微微笑起,手里的动作却轻巧得像是春天飞过的燕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再小的地方也隐藏着外人无从探知的秘密。再亲密的人之间,也会有彼此不可言说的秘密,这个小小的温家屯,也似乎隐匿着某些诡秘的事情。丁玲是一个好作家,一个好作家是不会闭门造车,孤芳自赏的,她将自己当成这些村人中最寻常的一位,用心用灵魂贴近他们的生活,进入他们的内心深处。

温家屯里有条街,比起其他村人破败凋零的房子而言,华丽得如同宫殿。那是村里一些富户的房子,丁玲很快就领悟了出来,出于工作的需要,她时常换了装扮,偷偷起走到那条街上,四处寻觅着某些蛛丝马迹。这些富得流油的地主们,到底是潜逃了,还是隐藏在家中的某个角落,继续做他高高在上的老太爷。其中,最令丁玲产生怀疑的是温家屯拥有最多土地的地主钱文贵。

可能,现在的我们,已经无法得知在当时那个农耕社会,土地对于农民的重要了。土地,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就是他们的生命赖以生存的东西。地主依靠将土地租借出去,收租过活,而贫困的农民们,就向地主们租借几亩地,以自己的血汗,供养偌大的家庭。丁玲迫切需要了解这里的真实情况,这不仅是她写作的需要,更是她工作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