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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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莫愁前路无知己(2)

如何正确地看待一个作家,综合看待其作品是一方面,也要考虑其生平。古人常说,人品如文品。实际上,人品优秀的作家未必能写出同样优秀的作品,纵使李白杜甫,下笔三千篇,也未必字字都是精华。人品低劣的作家有时却能写出极为优秀的作品,武则天时期的宋之问人品恶劣,写出的诗大多是应制诗,却也不见得篇篇都不堪入目。话虽如此,然而丁玲当时在延安党校学习时,却发生了那样可笑的事情,居然有人站在台上高声指责她是叛徒,没有资格进入党校学习。这个人,就是后来同江青一起掀起“文革”的四人帮之一,康生。这位文质彬彬的伪君子,如此的指责,所谓有力的证据,竟然只是丁玲的《在医院中》和《我在霞村的时候》,纵使在以那个年代为背景,也显得太过可笑。

作家笔下的人物,有时是将自己的情思或是经历,汇聚其中,从而熔铸的人物形象,而有时这种人物,同他自身毫无瓜葛,不过是他基于某些道听途说的故事,加以想象,然后熔炼的结果。然而,当时,有太多太多无知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些人天真幼稚地认为,丁玲既然写出了这些文字,那她就应该是陆萍,就应该是贞贞。

丁玲笔下的陆萍,是有些小资情怀的,即使义无反顾地投身革命,然而与群众之间依旧存在某些距离,这并不代表这就是一个不求上进的人物,她忧郁,她软弱,她无力改变落后事实,在结尾时,丁玲依旧给了她一个美好结局,或者说,一个美好希望。陆萍,她身上确实有丁玲自己的影子,她们都是从旧时的家庭,繁华的都市从穿越满天风雨而来,她们都带有某些小资的情调,而丁玲,也确实借着这个人物,揭露了后方某些弊病。

她写这个人,是怀着纯真的赤子之心的,真心真意地,一心只为了想要这个国家,这个组织,变得更好。然而她的意图,却被赤裸裸地歪曲误解。加上《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贞贞,是一个曾被日军糟蹋的女子,这样的形象,被人们拿来同丁玲自己联系起来,仿佛便在暗中勾勒了一个铁钉钉的事实,令人辩驳不得。

贞贞的故事,是确有其人的,是丁玲在后方医院休养时亲口听那位女子同村的人提及的。显然,从她的行文纸墨之间,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她对贞贞的同情。这位年轻女子,并不是自愿被日军糟蹋的,千万里漂泊,受尽了屈辱,好容易从铁蹄从救回一条残命,辗转漂泊回乡,却被同村人避之不及,甚至暗中嘲讽。人总有这样的劣根性,因着自己不曾遭遇某种不幸,就对不幸遇难的他人肆意凌辱,故作一副清高姿态,随意鄙薄。贞贞回乡之后的遭遇,便是如此,那些人,以为自己堪称清白,便对贞贞冷嘲热讽,以显示自己的白璧无瑕。

却不曾想,能在这样的境地里,坚持着活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该是有多热爱生命,热爱阳光,才能忘却那些血淋淋的侮辱,忍受同胞们的怪异眼神,坚定地活下去。或许,贞贞与丁玲,也是有所共通的,她们都是那样毅然决绝的女子,一旦决定了些什么,就永远无怨无悔。贞贞不是没有获得过幸福的机会,被日军凌辱之前,她也有青梅竹马的恋人,却因家中的反对无法终成眷属,贞贞却勇敢地找到了恋人,愿意与他私奔,从此离开故乡。想起这段,就觉得莫名的心酸,究竟要有一颗多么勇敢的心,才敢放弃所有的安稳宁静,抛却生养自己数十载的父母亲人,将后生朝朝暮暮几十年的幸福,都承载在那个男人身上。

北雁南飞,秋草凋零。贞贞可以义无反顾,那位青梅竹马的恋人,却永远无法成为她最坚实的依靠。他放弃了她,不曾坚定地跟随她的脚步,所以当她满身伤痕,风尘仆仆地归来时,他愧疚伤心,后悔绝望,希望自己能够弥补曾给予她的伤害,她目光清明,依稀有淡淡哀愁,当他断然拒绝她时,命运已经将他们分隔在天河两端,她已是所谓“残花败柳”,断不能拖累了他。书中对于贞贞的拒绝,是给出了这个理由,然而我总是想,像她那样的女子,不会没有几缕高傲心性,也不会看不出对方的求取,不是出于爱,只是出于愧意,这样的怜悯,她不要,也要不起,宁愿一人只影,孤守一生落寞,也不愿落下这份天大人情,今生处处受制于人,不得自由。

对于康生无理的污蔑,丁玲素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气性,莫须有的罪名她绝不承担。她一生清白,满心赤诚,做人做事问心无愧。因而,她很快找到了主席,陈述了自己当年在上海是被捕的一切经过。主席仔细听完她的诉说后,建议她去找当时的中央组织部长陈云,他曾长期出入于上海的十里洋场,周旋在众多敌对势力之间,对于敌军的内部运作,比主席自身,还更要有发言权。他不遗余力地审查了丁玲于上海时发生的一切,调查结果几乎要令丁玲潸然泪下,她的信仰,她的爱,终于还给了她一个清白。结论中字字清楚,掷地有声——“丁玲通知仍然是一位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

其实这数来也不过是十几个字而已,却能够让她终于可以挺起腰,清清白白地屹立在众人之间。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因为这件事而对她发难,也没有人会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甚至她的孩子们,都可以重新抬起头,光明正大地与同伴嬉戏玩耍。延安的阳光,这个红色都城的阳光,应该是温暖热烈的,如同一颗颗热情的心,热心的灵魂。在这样热烈的阳光里,三十出头的丁玲,微微扬起脸,感受它的炽热温柔,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连日来积累的怨气似乎就此随风而去,似乎再也没能有什么,再来惊扰她的宁静,打扰她的人生。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在今后数十载的人生里,这样莫须有的罪名,不过只是一个被柳絮飘散而来的开端,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将要承受的风雨,将会更胜于往昔。

流年

曾有段时间,很喜欢林夕的一句歌词:有生之年,狭路相逢。那实在是那座海港之城歌坛的鬼才,寥寥数数,淡淡勾画,便轻易将爱恨情仇描摹。这句歌词,被配上了一个残酷的题目,《流年》。流水年华,如梦似愁。加之王菲缥缈空幽的声音,荡气回肠地唱起这一句,当真好比置身流水时空,眼睁睁,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的年月,翩跹而去,却徒然,无能为力。

人生匆匆,短短数十载,想来是缘,想来是孽,有时觉得世界那么小,总会遇到一些此生此世,不愿意再度相见的人,有时亦会感叹世界那样大,有些人,有些事,若是分别,一辈子就再也没有重逢的机会。因此,若能狭路相逢,未尝也不是一种幸运。

人世悲哀若此,人世幸运也若此。回忆能够不是一场空白,或许,当真太过幸福。用一生的时光写一首诗,以一生的爱恨记一段情,若一生,能记忆值得追忆,也不枉一世为人。于是,我想,当年丁玲垂垂老矣时,偶尔也会对着身侧儿孙笑谈,此生足矣。

有些人,如果爱上谁,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早有人唱过:山无棱,天地合,冬雷滚滚夏雨雪,乃敢与君绝。这样铮铮决绝的誓言,如今是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谁都知道,曾有这样一位决然坚贞的女子,说着这样的话,唱着这样的歌,以山河立誓,用春夏见证,对着自己的情郎发誓,自己将会一生一世,跟随在他的身侧,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我们总喜欢看这样的一心一意,此生不渝,总觉得认定了一个人,就应该生死相随,才对得起爱情的神圣。于是当看到荧幕里有人因为爱侣生理或死别,而痛不欲生,夜夜买醉时,便理所当然地觉得,能有被一个人这样深爱着,纵使死去,亦是心甘情愿。也许,这就是人向往美好,向往纯真的愿望,如同神之烙印,刻在灵魂中,生生不息。

其实,如若枕畔之人当真离去,被留下的那个人,应该是最痛苦的,独守冰冷孤独的人,如果没有足够坚定的信念,只怕会日渐地颓然下去。我们不应该过分苛责,那些再寻新欢的人们。毕竟,没有人能够代替另一个人,承受那份悲伤苦痛,也没有人,能够贴近他最痛的地方。如果那个人,真的能够找到另一份爱,让伤口在流年里,逐渐愈合,逐渐淡化,我们应该祝福,应该予以微笑。便是当真有黄泉碧海,那些不得已离去的人们,若是真爱,也不该过于怨恨对方。逝者已逝,而生者,毕竟还要继续在人世间,静静活着。若当真逝者有魂魄,想必应会含笑凝视,曲终人散,缘分已尽,一笑,便要泯去所有恩仇。人都要活着,都是现实中的冥冥众生,未免短浅,在时光里隐淡当初痛意,于是,很少有人,这一世,安安稳稳,白头偕老地两个人走到最后,一生都属于彼此。

因而,有些人的人生,就可以被划分成几个阶段,分别属于另一些人。这不是不够坚定,也不是不曾深爱过,而是命运使然,时光使然。就像林徽因曾爱过徐志摩,陪伴她走到尽头的却是梁思成,此外还有一个金岳霖,始终相伴一侧,如影随形。而丁玲,爱过胡也频,也喜欢过冯达,然而,与她相伴着度过人生最后数十年的,却是当时名不见经传的陈明。

他们是在西战团中结识的,原本是最亲密的战友和同志。爱上一个人有时是十分简单的事,源于一个眼神,缘于一个动作,或者仅仅只是因为一个拨动了心弦的美丽声音,而有时,爱上一个人,却要靠时间累积,或许漫长年月都不能如愿以偿。丁玲与陈明,曾经是最不可能的一对,也曾经是最不被看好的两个人,纵使是在今天,以我们的眼光来看待,这未免也有些惊世骇俗,何况还是在启蒙未曾全然开明的时代。

两个人,结识在战火年代,她年长了他十几岁。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说的似乎就是这种无可奈何。年龄,有时造成的不仅是代沟,还是天堑。原本纵横在他们之间的,就是这样一条天堑。而且那个笑意温润的年轻男子,也已经是有妻有儿的人,他的妻子同他门当户对,持家有道,温柔贤惠,对待他和孩子们,也面面俱到。而丁玲,也已经是有一儿一女的人了,更是声名在外的女作家,如若人当真划分三六九等,她足可以高高凌驾在他头顶之上。这两个人,怎么看,都不是般配的一对,想要厮守一生,真不知究竟跨越了什么。

我们这个社会,姐弟恋不会被看好,女高男低也不会被祝福,介入一个家庭的爱情,更是会被唾弃憎恶。我们给第三者取了个昵称叫“小三”,不知包含了多少厌恶。春风能吹暖玉门关,溪流也可穿越万水千山,他们之间的爱情,即使是今日,也为之诟病。这也成为了丁玲后世一个争议十分剧烈的“点”。婚外恋的人们,如今时常叫嚣,在爱情的世界里,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这句话初听还有点道理,仔细深究却是可笑,经不起推敲。如果整个世界,只有爱情,没有责任,没有担当,没有信守承诺,那么还有什么,是可以彼此信任的呢。背叛过一个家庭的人,又有什么可以保证,不会在背叛第二次,既然那些人的爱情至高无上,无数次的追寻,对于他们而言,又何罪之有呢?

然而真正关心,喜爱丁玲的人,总会包容怜惜,她太不容易了,孤身多年,独自抚养两个年幼的孩子,女人总归是女人,需要一个家,需要有个男人来为她撑起这片天空。这些人,虽然不免怨恨陈明将丁玲拖进了这场绯色爱恨里,终究也感激他对丁玲的百般呵护,万千纵容,陪她经历人生磨难,陪她走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尔后含笑送她远离,一个人默默地在她身后,充当她最坚实的后台。

或者,我们可以原谅,他或许,是真的爱上那个坚强勇敢的女子,爱上她的与众不同,爱上她偶尔流露的淡淡柔情,爱上她脑海中不断变化的万千思绪,以及爱上她奔流倾泻的笔情墨意。他确实犯过那样一场错,却还罪不至死,足以将功赎罪。

当时两人成为眷属,惊起的流言蜚语,不是后世单纯的我们可以想象的。在那个缺少谈资,信息不通的年代,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幸好丁玲经历过太多风雪,对于这样的千夫所指,还是能够承受的。陈明也不是当年的胡也频和冯达,他一意执着,执意此生此世非丁玲莫属,安置好原先的妻儿之后,便不惧流言,毅然同丁玲站到了一起。他们是相互扶持着走过绝大多数人生的,此后经历的风暴,比此时的还要更加残酷,但是幸好,这次没有人再先放开手,先行离去,他们紧握着双手,一起走到了最后。

当时的丁玲正在负责一项重要任务——《解放日报》的文艺副刊,后来这项任务为舒群所接替,她就回到了蓝家坪。因着三八妇女节即将来临,舒群就向她约稿,希望她能够写一篇关于妇女的文章。这对于丁玲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况她编辑文艺副刊时,许多方面都极难得以均衡,如今舒群前来,等于是帮她甩开了一个烫手山芋,她恰好求之不得,所以此时对于舒群的请求,她自然应承下来。为此,她写了一篇《“三八节”有感》,其实这篇文章篇幅并不算不长,然而就是这样一篇篇幅不长的文章,却又给丁玲带来了一次风雨,也在延安掀起了一次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