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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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冰心一片在玉壶(4)

前路漫漫,她依旧要随之前行,纵使自己也不知晓,命运究竟要将自己带往何方。但身侧,还有这么多朋友与自己相依相伴,那么即使前面是幽冥地狱,也不觉得十分可怕。他们一同登上了火车,一路北上,火车声永远是一成不变的轰隆声,风景却又是不一样的风景,歌声也是不一样的歌声,目的地是前方的曙光,不晓得还要多久才能抵达,信念却是清晰的,那就是——不管多久,他们都会抵达那里,那个天堂。

相许

乱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生活在太平年间的我们不懂,也不愿意懂。纵使我们的国家平静安宁,也时常有各种残忍图片从网路上传播回来,血淋淋地直抵眼前。哭泣的孩童,纯真却流泪的眼睛;失去丈夫悲恸得不能自已的妻子;血和火交织出的残酷画面,蚕食了从前所有的平宁喜乐。战争,是一场弥天大祸,如同铺天盖地的魔爪,任何人都不能从其中逃离。

我们也见过许多天灾的惨淡,人们奔走号呼,对于生命走到尽头的刻骨恐惧,清晰地镌刻在面容上,那亦是无比残忍。然而再怎么样,都比不过冰冷血腥的人心,带来的恐慌。总有那么多利益纷争,于是就诞生了那么多悲苦凄凉,铁蹄冷血,每场战役的背后,总是由无数尸体累积,无数魂魄不得安歇。

若是亲身站在烽火里,亲眼看着血肉分离,那种冲击悲恸,是不是彻底将灵魂震撼。没有人可以预知自己究竟是以何种方式离开人世的,我想,绝大多数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无病而终,含笑躺在床上,最后望一眼满堂的子孙,然后沉静满足地永远离开。没人愿意成为炮火中的冤魂,带着恨意和怨念,幻化成不安的灵魂。但若是有家国破灭,山河破碎的大前提,战场便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使命,死亦是死得其所。这些牺牲的人们,是英雄,而不是战火下的炮灰,他们是可以含笑瞑目的,纵使肢体破碎。这时候,死并不是最重要的,生反而要承担更多重任,寸土必争,寸土不让,那个飘摇时节里,没有退让两个字。

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就在离我们并不久远的那个年代,并不缺乏英烈事迹。或许寻常时候,他们只是我们身边最寻常不过的人,甚至毫不起眼,容易令人忽略,然而在紧要关头,他们却以血肉之躯,生生地为后来人开辟了崭新的家园。

那个乱世,那个年轻的女作家,见过太多离乱血泪,似乎心都逐渐坚硬,只有自己知道,心底到底还有一处是柔软的,不经意间,就会被触动了最疼的那根弦,直至落泪纷纷。他们从临汾一路北上,在太原停了下来,周恩来就在太原城里,此时他担任的是中央军委副主席,身负重任,包围太原城的一战,是他肩头重负。他们是怀着一腔热血走进太原城的,却谁都不曾想,迎接他们的竟然是从天而降的炮火。

当时的惨况,几乎无法用语言诉说。日军已经突破了防守前线,已是兵临城下。炮火纷纷落下,警报长鸣,离散的人们相互叫喊,寻找着失散的亲人们。对于这样一种情形,丁玲是多么想捂住眼睛,永远不看。可是不看不见,难道就能够改变一切么?她曾经过大上海的繁华人世,也见过北平略带凋零的平静人生,然而战火里的哀嚎惨呼,令她忍不住就默然流泪。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她以为也频死后,她已经足够坚强足够勇敢,足以承受这个乱世所能够带来的一切悲伤,但事实上,她还是高估了自己。若说人生下来就是一场罪孽,如若当真如此,那么人又何必降生。

她怨恨这不公的一切,然而越多的怨念,却没有令她自暴自弃,反而使她越发成长为一位成熟的战士,她发誓,要用尽手中的一切武器,捍卫她的家国。她站了出来,以柔弱的女儿之躯,奔走在众人之间,尽情宣传与讲演。如果说过去她的演讲是一场毫无距离的倾谈,那么现在她的演说更像是一场伟大的战役。

这里的人,身处偏远地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穿着从日军手里缴获来的军大衣,穿着草鞋,绑着腿带,俨然就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兵。这样一位女兵朝着台前一站,就滔滔不绝地开始了她的演讲,她讲一路上日军残暴的行为,讲如今抗战的情形,讲他们那个团队的任务。她口齿伶俐,流畅又清亮地发表完她所有演讲,有声有色,娓娓道来,这些演讲跟她从前演讲的对象有所不同,所以她尽量地口语化通俗化。到了最后,她才自报家门,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小小女兵,就是那位闻名遐迩的丁玲。

随着时日渐移,丁玲这个名字,越来越多地被人们提到,她也成了当时炙手可热的新闻人物,想要采访她的报社纷至沓来,忙得她焦头烂额。纵使她已经分身无暇,然而组织上交代下来的任务,她还是将其放在了首位。不久后,她偕同西战团的战友,一同前往,去拜访山西实际上的掌权者阎锡山。这场拜访,他们是身负重任的。

他们落落大方地走进了那所富丽堂皇的房子里,被接待进一间雕栏玉砌的花厅。她用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毫无畏惧地审视着这里,以及端坐在长沙发上的阎锡山。这位军阀,除却只会说几句欢迎了,辛苦了,之类的话之外,几乎就对他们不置一词。他采取这样漠然以对的政策,实在教人头疼。他们也看出了阎锡山根本就没有诚意要与他们交谈,一切不过是敷衍而已。最后,他干脆就拉出了所谓的省府主席当挡箭牌。

这位赵主席,表面上客气热情,将他们带到书房,热情招待,对于他们提出来的问题却含糊应付,如同一只老狐狸一样从不露真面。这实在是令他们哑然无语,他们是带着使命而来的,此时此刻,却当真束手无策了。这里哪里不是战场,分明处处都是烟雾炮火。这次的无功而返,宛如驱之不散的梦魇,沉重而固执地缠在她心底。

究竟要怎样,才能用自己的力量,再帮助他们一点,再努力一点,可以让那个成功的日,再提前一点。她看上去像是薄情的人,然而平生却多情,她的情义,千千万万,落在每个人的心底,情到浓时情常在,她只想尽自己一份绵薄的力量,求心安,也求天下安。

此时,周恩来副主席,考虑到太原城有可能会失守的情况下,给各路人马下达了指令,其中给丁玲的命令是让她带着能走路的残兵一路向东走,寻找刘伯承的部队。这是需要立即行动的命令,她迅速行动起来,领着队伍,不知何处是终点地走着。人人心里,分明都是惆怅万千,没人知道自己下个瞬间会在哪里,是生是死,然而没人将这种恐惧宣之于口,加重其他人的悲惧,他们高声歌唱,用歌声驱散忧愁,用短暂的快活换得短暂的醉一场。

时间宛如流水,昨日方才告别的冬季,今日又近在咫尺。前一秒还在竭力挽留的春日,此刻如同落花长河东流去。唯一能够告慰自己的,不过是那句短诗——若冬天已经来了,那么春天还会远吗?春天,春天,那泥融花开的春天,应该就在不远的前方了。然而,冬日的深寒,悄无声息地侵袭而来,她呵了呵手,从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暖意微微驱散了寒冷,可就在下一瞬间,冰冷的寒意,重新将流淌在骨肉里的血液,都冻得麻木生涩。

她微微闭上眼睛,瞬间又睁开,她不能够让自己倒下,周副主席将这重要的使命交给她,她不能一再辜负这种信任。上次阎锡山的任务,她已经失败了,那么这次带领同志们归队的重任,她决不能,决不能再付之东流水了。

信任,是多么奇妙的两个字。能无条件地相信一个人,能无条件地让一个人相信自己,都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个世界上,没有没由来的爱,也没有没缘由的信任。如若岁月苍茫,人世变幻,唯有这份信任,始终不变。信,始终是几千年来中华大地上,恪守的礼仪道德,也是人与人交往之间,最堪称可贵的事物。

为了不辜负这份沉重的信任,任何风霜,她都要承担下来;任何荆棘,她都要走在前头踏平。事实也确实如此,她曾经立誓要为革命奉献一切,如今的她,前尘如镜花水月,此时却正踏在这条曾经的誓言之路上,风雪漫漫,她也不曾有言退缩。

她甚至在这样漫长艰辛的征程里,做出过一件连男子都足以愧色的事情。那个乱世,用后世的眼光来看,似乎是可笑而可悲的,国共两党,虽然言明了共同抗日,实际上依旧泾渭分明,喊着“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口号,暗地里依旧妄自非为。这种如履薄冰的关系,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如同导火的长索,火花四溅。他们行军的路上,有国民党派了人来挑衅,故意说他们暗杀了他的连长。莫须有的罪名何其之多,随意捏造一个就足以叫人尸骨无存。

这危急关头,身为领导的丁玲挺身而出,语声铿锵,绝不承认这凭空捏造的罪名。身着戎装的女子容色冰冷,如同雪山上专司正义的女神,从天而降地庇佑了她的子民与下属。她机智地要求对方与她当面对质。原本就心怀鬼胎的人,伪装出的自信在坚定执着的人与真相面前,总归不堪一击,那些嚣张的气焰,建筑于谎言的基础之上,被丁玲冷冷拆穿,最后也只能败走麦城,灰溜溜地消失在西北的风烟里。

人世沧桑,物是人非。

当她重新来到西安,这座她离开才没多久的古城,而当初曾热情招待她的那位医生,已经踏上了永生而遥远的黄泉路,她突然就领悟了这八个字背后的苍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世里有多少是可以伸手挽留住的。弹指芳华即过,生命如此短暂,跟西安城门的古老城墙相比,不过是一蜉蝣,朝生夕死。她并不怕死,怕只怕不能死得其所,不能死得轰轰烈烈。她想,既然自己走上了这条路,那从她踏出第一步开始,死亡的阴影便已经盘踞在她的上方,若生能如夏花绚烂,那死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