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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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冰心一片在玉壶(1)

探寻

闻酒知佳酿,闻香识美人。幽影暗香,如同寂寂长夜里,深闺幽庭中悄然绽放的馨香兰花。我一向以为,三十岁,这是女人最美的年纪,如若她过得好过的灿烂,轻而易举便可芳华绝代。其实上苍待女人实在残忍,青春年少,从二八年华开始,在三十的年纪便可言堪老。不若男子,年近四十也可天真璀璨。

然而三十岁的女人,到底也可以明媚动人。褪去豆蔻之年的青涩,淡化妙龄的美丽容颜,此时的女人,可以轻熟可以知性,可以安静可以淡然,谁都无法否认三十岁的女人,一样可以秒杀青春少女无压力。此时的女人,年纪不重要,容貌不重要,唯有一世宁和的气质与心境,会让逐渐凋谢的美丽,重新绽放另一种独有迷人。

踏出上海的丁玲,亦是在三十岁的年纪,她是幸运的,时光并不曾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她垂着眼眸,便如同二八少女,含苞待放,清静而雅致。若她仰起脸,将眼睛悄然睁开,就会发现,其实世事已经将她变成了一位成熟的女子,她眼神清澈而沧桑,美妙而忧伤,她身上有太多相互矛盾的反义词,却能在她默然的调和下,形成一种和谐独特的气质,独树一帜,旋涡一般吸引人。苍茫人世,她如同深深的谜,穿过陕北的滚滚风沙,经过无数人的身边,无数人为她吸引,为她着迷,却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洞穿她的灵魂,她的心。

在两位好友离开之后,丁玲又重新等待了四十多天,才踏上了旅途。为此,她专门剪短了长发,发是三千烦恼丝,她以崭新面孔,简练容颜,平淡而不平凡地面对前尘。那位同她一起居住在冯先生诊所里的小妹妹,出于另外一些缘故不能同行,于是组织上另外给丁玲派了两位同志,一同前往。他们坐了两天的汽车,辗转来到洛川。此时的延安,还在国民党的统治之下,于是丁玲找到了张学良的东北军,自称自己是家属,要前往延安探亲,便得到了一队人的护送。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是中国人,又或许,看到这样一位柔弱的女子,任谁都生出了几许恻隐之心,不愿意她孤身上路,遭遇到什么不测。

黄土高原,我们这代人,对于它的记忆,或许都源自那首歌:我家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或许一提起来,就能想起这首歌。对于它的印象,我是陌生而亲切的,粗粝的风,应该是冷厉骄傲地从高原上奔流而下,沉默而坚定的黄土地上,能酝酿最烈的美酒,和最烈的灵魂,那里的男人和姑娘,无一例外,都有着黝黑的皮肤,与坚贞的血性。我尝试去猜想此时,丁玲的心境。

她是否想到千年前,从这里穿越过漫漫风沙,前往异国的玄奘,那位怀着一腔真心的僧人,孤身一人,唯有白马和尘沙,伴他踏上看不到尽头的千万里。明月还是那轮明月,而他们脚下的路,却早早延伸出去,仿佛不见终点,却止不住他们的脚步。冬天的黄土高原,冷风萧萧,她坐在马上,将脸埋在衣领里,妄图抵御寒风,然而马不通人性,奔得飞快,风就更厉害地从她耳边飞过,几乎要将她的血肉都冻裂开来。

如果说不害怕,她并不是的当真不害怕。护送她的军人,都是三大五粗的汉子,唯有她身量娇小,即使裹着厚厚的棉袍,坐在高头大马上,也能一眼看出她是位姑娘,何况她踏上的,是全然陌生的地方,即使魂牵梦萦几千遍,在旁人口中也听过许多次,然而什么都比不上亲自前往的灵魂涌动。支撑她的,唯有一腔热血,一颗真挚坚定的心。再坏的事情都她都已经经历过,她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或许,她便是这样安慰着自己,抬头仰望那遥遥明月,借一成月光,暖一颗风沙里冻得麻木的心。

接应的红军早已在红白交界处苦苦等候,丁玲一眼望过去,风沙里,枣林里,寒意萧瑟里,只觉得天地之大,自己终于逃了出来,跌跌撞撞里漂泊不安的心,在此刻才算是安定了下来。梦想中的终点还没有真正抵达,旅途遥远漫长,她却安静如斯,再没有方才雀跃与惶然交织的心情。她可以慢慢地,静静地,走进那片天地,不打搅,不吵嚷,无声溶入。就如同明月溶入苍天,珠贝溶入碧海,她溶入真正的归属之地。

身下的坐骑从马换成了毛驴,悠悠地又走了八天,终于到达心中的那片圣地。当时这里还叫保安,他们在暮色时分抵达,遥遥望去,这座红色之都,只有几户人家。那些地主在逃亡时将所有的房子烧尽,只剩下几口窑洞,而党中央就坐落在这些毫不起眼的窑洞中。她从小毛驴上翻身而下,轻轻推开门,霍然推开一个全新的世界。

三十岁的丁玲,乌黑发亮的双眸,如同男子一般的短发,穿着这里最寻常不过的军装,几分英姿飒爽,几分眉宇英气,悄然地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中。她双眸清亮,眉宇坚定,微微浅笑着向大家问好,还带着几缕羞涩,美好得如同月色下打卷儿的荷叶。此地,本来就没多少女子,她的到来,在之前就引起了暗中的喧哗。她的名字,以更快的速度在这片土地上传播开来。在她之前,并没有一位女子能够拥有如此之大的勇气,抛弃一切,义无反顾地奔赴而来,何况她还是一位知名的女作家,在国际上都很有些知名度,如她用心经营,一定会过得极好,至少不用在此地,同他们一同吃苦。

这从国民党将她软禁时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苛待她,反而衣食无忧地养着她。她心神若不坚定,想要安享荣华富贵,也并不是难事。然而,她却决然地,毫不犹豫地来了,穿越千山万水,忍受漠漠风沙。一位小小女子,如此勇气,便也算是极致了吧。

对于这样一位女作家,中央还是极其重视的,将她的住所安排在“中华苏维埃”的外交部。这所大院,是少数没有经历烈火的房子之一,放眼四周,算得上是这里最洋气大方的场所。即使在丁玲眼中,这并不算什么,然而她却感激他们这份心。她的入住,似乎令整座房子都熠熠生辉起来,古人说蓬荜生辉,想来就是这个道理,华丽的不是其中的摆设,而是住在其中的人,正如同看人并非是看他的衣着,而是看他的心,一般道理。

这里本来就是保安最好的地方,来来往往,要么是投奔革命的学生,要么是国内外身份贵重的宾客,随着丁玲的到来,更多客人前来到访。第一位客人,是由于《北斗》的创刊而结识的张闻天,这是她的老熟人了,那时的她,还住在上海的霞飞路,跟也频一起,他来向小夫妻约稿,穿着长袍,跑得满头大汗的。后来丁玲在《解放日报》工作,便是在他的领导之下。接下来的来访者们,并不是她文学上的战友,却是她日日夜夜渴望相见的人。

那些人,就这样温和微笑着进来,像是一场梦,但世上哪里寻得到如此真实,触手可及的梦。她揉了揉眼睛,面前的两位确实是她在耳边听过几千遍,在心里念过几千遍的人。此时的周恩来还留着大把胡子,将他原本英俊的五官尽数掩盖,或许这正是他的意图,将书生意气换作粗粝风气,不叫人第一眼,就叹于他容貌的出色。而另一位呢,她曾无数次看到过他的画报剪影,此时相见,却同此前一切印象全然不同。

他是叱咤风云的英雄,是挽救中华天地的伟人,她从未想过他如此平易近人。一头浓密头发,一口湖南乡音,令她无端端觉得亲近。她一生中最景仰两个人,一位是鲁迅先生,另一位便是面前的毛主席,此生夙愿,几乎都在今日实现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不让自己落下泪来。风尘仆仆的千里之行,她没叫过一声苦,此时梦想成真,却只觉得如梦如幻,不敢信,又不敢不信。她在心中默默告慰:也频,我终于见到他们了,我终于来到这里了,如你魂魄可知,定然要为我欢喜,定然要佑我前尘无忧。你的梦想,我的梦想,于我一身,倾我一生,都会去竭力追寻,我现在的模样,保安的模样,你看到了吗?

来到这里的头三天,为了表示对丁玲的欢迎,外交部特意吩咐下去,吃了三天的好饭。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好东西,只是不吃粗粮,都是白米饭,或许还能掺上一些肉。对于这里的人们而言,却是一顿美食。后来她到周恩来家作客,吃的是牛油馒头,这亦是这里最好的饭食。中宣部在一个大窑洞中为丁玲开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会,她作过许多演讲,从不怯场。但那时面对的是年轻的学生们,跟她一样奋斗在遥远的路途上的战友们,此时在她面前的却是心心念念与之一见的领导们,甚至毛主席都来了,从百忙中抽空,对她的重视,实在可见一斑。尽管与会人员,不过二十余人,然而这些人,无一不是中华土地上的英杰,于是丁玲难得一见地惶然起来,她说的全部话,都是肺腑之言,都是拼着心中一腔热血,尽数倾泻。

她站在黄土高原的窑洞中间,如同远行回家的儿女,近乡情怯,却热泪莹然。她说自己在南京被囚禁的生活,说自己这么多年来寻寻觅觅的苦苦追寻,喋喋不休的,将自己积累在心中这么多年的话,都倾泻给了这片土地。她是离家千万里的游子,在这里,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园,从此相依相守,为之奋斗,永不离弃。

相会

曾经在哪个论坛上看到了这样一个帖子,它这样问道——你最拼命的时候是怎样的。它隐匿在那么多帖子当中,我一眼看到,忽然心有一动。拼命,这样一个残酷的词,似乎读来都有有种寒意的血腥味,如若生活安闲,必定不需要这样的残酷。唯有心怀梦想,或者不得已,总需要这样不要命的拼搏。经历过千重雪浪的人,总渴望寻一处安谧小镇,半隐半闲地度过余生,这是一种幸运。然而仔细想想,能有所拼命,为之奋斗的目标,未尝不是另一种幸运。这往往就令我想起台湾那位言情大家,借笔下人物宣之于口的那句话:有一个人可怨,可恨,可等,这一生,也便无怨无悔。甚至还要感激上苍,给自己赐予这样一个人。

世事如是。这种机缘,不是人人都能寻觅得到的。有些人,终其一生,活得浑浑噩噩,甚至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活,或许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这样的人生,可能平静,却未免平淡苍白。人生犹如鹰击长空,需要我们为之奋力一击,尽情铺陈最美丽的色彩。这原本只是一张无瑕的白纸,百态之后,却会呈上缤纷画卷。尝过人生的千百种滋味,方能称得上一句圆满。我们总要去闯去走,识尽世间万种姿态,才有资格去明白平淡是真的真谛。

幸好,丁玲就是这样一个幸运儿。她已经凄苦了半生,因为她心里,有可以为之奋斗的梦想,所以即使沧桑人世,带走了她的青春,可她依旧神采奕奕。心怀梦想的人,永远都不会老,他们的青春就是他们的梦想,梦在,青春永驻。身在保安的丁玲,更是焕发出了她的第二春,来到保安仅仅一周,就参加了“文艺座谈会”。这里的保安,随着她的到来,更是人才济济,有戏剧骨干成仿吾,艺术家李伯钊等人,加上丁玲,于是便有人戏言,此乃是众木成林。毛主席曾笑问丁玲,问她来保安是想做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只是想来当红军。这回答,赤裸裸的,直截了当,却是一片赤诚真心。她从未有过别的目的,若她求的是富贵荣华,这里必然不是个好选择,若她求功成名就,这里也不是一个好地方,条件艰苦,她甚至没有一个安逸的创作环境。她不过一片无瑕之心,毫无杂念,犹如专注天真的孩子,眼里看不到任何其他东西。

专注的人,若坚持不懈,必然有所成就。黄蓉那样聪明,郭靖那样笨,冰雪聪慧的小妖女学不成左右手的功夫,憨厚老实的靖哥哥却水到渠成。这无关智商与情商,只是一腔真挚。丁玲亦是如是,她来到这里,便将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到这里的工作中。

红军里,一直都不缺乏女兵的存在。朱德的夫人康克清,贺龙的妹妹贺英,都是红军中出了名的红娘子,英姿飒爽,枪法精准,便是当世的花木兰与梁红玉。而红军中的知名作家,并不少见。这里缺少的是一位知名度高的女作家,丁玲的到来,恰好弥补了这个缺憾。于是当她要求上前线的消息传出来时,整个西北都为之一震了。

丁玲亲自向主席提出这个要求。主席的原配妻子杨开慧,是丁玲在师范学校时的同学,当时两个小女生亦是极为要好,杨开慧牺牲后,她的三个孩子也不知所踪。主席对第一位妻子的感情,是与众不同格外深情的,对于她的同学,亦有种睹物思人的情怀,便时常多给予照顾,他是将丁玲当成自己的小妹妹看待的,说话间,并没有上下级的生疏冰冷。对于她的这个请求,他自然一口应允,让她跟着杨尚昆北上参加战役。

此时北上,与上一次北上,已相隔多年,心境与情形都是截然不同。出发前,出于对女兵的优待,和对女作家的尊重,特意给丁玲配了一匹马,还跟着了一个红小鬼。跟着丁玲的红小鬼,在她眼中,比自己的儿子年长不了多少,在她看来就好像是自己的另一个孩子。然而在他自己眼中,早早就参加了红军,跟着走南闯北,早熟地将自己当成了大人,甚至还要来照顾丁玲。她牵着马,这里条件这样差,便是上马也走不了基本。她穿过漫无边际的草地,无声地跟随在大队伍中,不免要想起上次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