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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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风雪一夜入人间 (5)

不知晓,她是如何度过那些岁月的,黑暗又孤独,如同在黑夜里盛开的罂粟花,明知是毒,然而无可奈何,只能饮鸩止渴。自由,那真是太过奢侈的东西,梦想,仿佛也在被软禁的瞬间,从生命里悄无声息地苍白离开。心里藏了太多的秘密,与怨恨,却不知从何谈起,也无人与听。暗中滋长的寂寞,烦忧,她不敢说,亦是不能说。

纵使是血脉相连的母亲,说了又如何,徒增烦恼罢了。在被软禁的时光里,母亲来过两次,一次将孩子送到她身边,一次却又将孩子带回湖南。她的孩子,出生才两个月,就离开了她,可她还是能够一眼认出来。这个孩子流淌着她与也频的血,长着和他一样明亮清澈的眼睛,望着摇篮里眉清目秀的小妹妹,咧开嘴笑了。

幽禁的岁月里,阳光都仿佛失却了温度。她不能随意出门,不能提笔写作,她想做什么,都必须由看押她的那些人,向上级通报,然后做出批准与否的批示。实际上,外界对于她的生死,已经基本上能够断定她还是尚在人世的,这要感激许多朋友对她的永不放弃。然而他们也无法打听得知她被软禁的地点,幸而终于得上天垂怜,她得到了一次前去北平的机会。

机缘巧合,又一线希望出现在几乎绝望的她眼前。即使身侧围满了监视她的特务,她还是机智地同党取得了联系。在回到上海被软禁的园子后,她又得到了消息,组织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接她脱离困境。这消息给予她的并不仅仅只是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而是一个生的希望,一条通往新生的道路。她准备好一起,安静而焦灼地坐在园子里,即使满心雀跃,看上去却是心如止水。她早已不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也不是被丈夫保护得毫无烦忧的女子,时光,将过往日子里的那块璞玉,雕琢成了最好的碧玉,通透而温润。

两个孩子,在母亲的照顾下应该会无忧无虑地成长,而冯达,她对他即使还有未了的余情,也早已消散在这段困顿的流光里。临走之前,她将所有的钱都留给了他,然后安静地走出了这座幽禁了她几度寒暑的小院。自此,从他生命中彻底消失,也让旧时的一切,从自己生命中挥手相别。她骗过了看守她的那些人,匆匆地赶到接头的地方。

组织将她藏匿在上海一座新盖的公寓里,她还来不及感受自由的空气,更大的惊喜便席卷而来。她先是见到了胡风,又见到了多年不见的挚友冯雪峰,两人为她准备了这些年在文坛中崭露头角的新人们,又体贴地准备了那些书籍。如果说幽禁她的那座庭院如同地狱,那么这寻常无奇的小房间,便是宛如天堂。她当真愿意,就此耽搁进去,日久不醒下去。

然而,这样的日子,终究是朝不保夕的。他们商议之下,作出了一个令她后世的生命,都为之更改的决定——将丁玲送到西安去!日子,当然是越早越好,事不宜迟,他们动作迅速地商议了路线,决定由另一位同志周文一起,陪同丁玲北上西安。未久,他们就乘上了前往西安的火车。当时的火车,并不快,上海到西安,走走停停,几乎要三天时光。然而,这却是她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段旅程。

谁知道自己还能有这样一天呢?绝境中,人人都在想,如果自己得以脱离这种生活,重新开始,作为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信念。可有多少人,当真有这福分,能够重生。机缘如同瞬间而过的风,再不重来,抓住和抓不住,人生便瞬息改变。她是幸运的,命运之神眷顾她。她设想过千百种重生的模样,殊不知身临其境,竟是这样美好。

火车行驶在黑夜里,穿梭过墨色的幕。风声,隔着玻璃窗,奔驰而去。她莞尔而笑,想起幼时念过的那句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过往来去匆匆,一切向来都如同幻梦一场,她踏着那些消散而去的云烟,前往不知命途的彼岸。她已经不年轻了,三十岁,古人说三十而立,而她的后半生,连她自己都不晓得,会是如何光景,然而一片冰心,唯有默默涌动着的欢喜,她尽力不让自己喜形于色,这样本领,她明明练习了千万次,已经炉火纯青,此时,无论如何,却是抑制不住。

抵达西安之后,他们投宿于一间小旅馆中。二万五千里的长征已经成为历史,而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仅仅三个月后,就即将展开。未知的风云变幻,已经潜伏在烟尘之后,隐隐显露出一鳞半爪,朝她无声而来,纵使此时的她还一无所知。

前来接应他们的是丁玲的老熟人,潘汉年,他建议丁玲前法国,用她自身的力量,在国外帮助同志们,一同开辟另一片天地。去法国,丁玲并不陌生。很早之前,她就有过这个念头。她的母亲同向警予是莫逆之交,她曾亲密地叫向警予“九姨”,这位九姨,便是去了法国,同万千儿女一起,为新生赴汤蹈火。

然而,正在丁玲犹豫的时候,转机却悄然暗生。组织上将他们安排在了一处隐秘而安全的地方,那是一间小诊所,主人来自遥远的他国奥地利,中文名叫做冯海伯,他对丁玲极为照顾,况且组织上也给丁玲送来了一位同伴,她年纪比她小一些,于是丁玲便亲密地叫她小妹妹。白天,冯先生在外头看门诊,她们便在里头做些家事,自然,丁玲也没放下她手中的笔,她是天生为笔而生的人,从未忘记过自己手中最有力的武器。

此时的生活分明如同画卷般安静,流亡中的生活何曾有过这样的平和安详,若她只是寻常女子,理应对这样的生活安心而满足,可她只觉得有什么迫在眉睫,心中仿佛有什么在呼啸着想要脱笼而出,她想踏上那雄关漫漫千万里的古道,成就新一段红色人生,她以为只要她踏出第一步,往后一切便是理所应当轻而易举,却不曾料想,来路竟还要经受如此艰难曲折。

她推开门,风吹云动的风声鹤唳里,柔弱而孤单的女子悄然屹立,如同一株亭亭净植的藤蔓,坚韧温柔,许自己一生沉定。她是那么好的女子,上天素有好生之德,不应该,也不能放弃她。它将两个人带到她面前,容她自己沉静思索,继而坚忍抉择。

那两位来客,对于丁玲来说,来自那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一位是五年前在上海的旧识史沫特莱,另一位则是从党中央过来的斯诺先生,他们给丁玲带来了组织最新的消息,以及她梦想之地的一切一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那个丁玲终其一生都没有忘记过的夜晚里,他们喝酒,谈天,尽情燃烧灵魂。那些如谜似雾的地方,如被风吹散,被雨浇开,清晰明了地展现在丁玲面前,亦是更让丁玲确定了自己未来的方向——遥远的异国,尽管也需要她,然而生她养她的故国,更渴望她坚贞的热血。而她是那样清晰地知道,在此刻的中国,上海是回不去了,北平亦是动乱不安,唯有陕北,才能实现她的梦想,才能将她最真切血热的灵魂,妥帖安放,寻到她最真实的归属。

丁玲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自己的去路,放弃法国,前往陕西。她是这片土地血肉相连的儿女,纵使它千疮百孔,纵使它满面尘霜,也抵不过一份息息相连的血脉涌动。她的决定感动了在场的另外几位战友,史沫特莱将她的貂皮帽子送给了她,戏言在去往陕北的路上,她比她要更需要这顶帽子。

酒和咖啡,原来都准备了许多,此夜却消耗殆尽,此时欢笑着的他们,并不知道不久的将来后,他们就将各自天地一方,死生不复相见,甚至是碧落黄泉永相隔。那位善良的冯先生,便是在不久的西安事变中,被特务悄无声息的地暗杀在了马路边。未来的一切无法预料,他们唯有握紧手中的此时,决然地奔赴前尘,与彼此告别,带上最深切的源于心底的祝福,然后踏上匆匆远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