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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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风雪一夜入人间 (4)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外界因为她的失踪,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她的朋友们,都在尽最大的力气去帮助她,希望将她安全无虞地从牢狱中带出来。文化界同妇女界为了她,一再发出呼救书,甚至租界也愿意为她出头,只因她是在租界被捕,未免侵犯了列强们的尊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之,当时的巡捕房被闹得焦头烂额,只能拒绝承认,他们逮捕了丁玲。这令情况顿时恶劣起来,虽然众人都是心知肚明,丁玲确实是被带走的,却没办法拆穿他们的谎言。甚至当胡适出面质问此事是,上海市长也断然否认。

不久,上海《大公报》刊登了一段新闻,其中说丁玲已经被枪决。这显然引起了公众一片哗然,这段新闻极其恶劣,用心恶毒,甚至将丁玲的名誉都毁得一塌糊涂。作为一名女子,在此次事件当中,她被毁去的不止是平静的生活,更是人们极其看重的节操。谣言如同一盆盆污水,就这样往她身上泼去,他们妄图以此将她毁灭。迫于公众,他们无法将她正式枪决,却可以用最卑劣的方法,糟蹋一位清白女子的名誉。

同她一起被捕的还有当初主持丁玲的入党仪式的潘梓年,外界,尤其是当时的组织,并没有被纷纷扰扰的谣言所迷惑,他们迅速成了营救小组,以楼适夷为组长,有效而积极地展开了各种营救活动。一位清白坚贞的女子,仿佛只是苍茫人世中的一粒尘埃,并不需要费这样大的力气,这样浩大的声势,然而他们不止是出于人道的仁义,也不止是看在丁玲死去的丈夫的份上,他们要救的就是这个人,无关其他。

飞过沧海的蝴蝶,可以感动温柔的风。而丁玲这样一位柔弱的女子,她为未来而奋斗努力过的一切,就像是滴水惊动的波澜,即使静默无声,却将涟漪从心处泛到了深处。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都为之伸出了援手,而曾与他们交好的国际友人,罗兰·罗曼,巴碧塞等人都发出了要求公义的呼声。这一切,当时还被困在黑暗中的丁玲,自然是无法得知的,但当她脱离苦海之后,这些曾之于她的恩义,便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后来“文革”中,她被背负了“叛徒”的罪名,说来可笑,这罪名的理由,不过是因为她曾经被捕,却活生生地回到人间,仅此而已。没人知道她在那时候遭遇了什么苦难,就是这样理由,在她命途多舛的人生中,又带来了一重冰天雪地。那些人以为,她既然被捕,就应该大无畏地从容赴死,然而她没有,既然她活下来了,无非是出卖了党的叛徒,就应该接受惩罚。这个理由,是多么荒诞与可笑呵,却偏偏连反驳辩解的机会都寻无可寻。

是的,他们是有更宏伟可靠的证据的。当时丁玲与潘梓年被捕后,应修人为了寻找他们而来到丁玲家中,却中了敌人的圈套,走了埋伏中。敌人那样多,他孤身一人,自然寡不敌众。他不愿意束手就擒,毅然从二楼的窗户上翻身而下,就这样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于是丁玲的罪名中,便这样质问,既然有同志当时是为了同敌人搏斗而死,为何你还活着呢?

曾几何时,连活着都成了罪过。那些人不懂,活着,是上苍所赐予的最珍贵的礼物,如若不是到了最危急的时刻,生命,始终是最沉重的。活着,不仅只是一个人在活着,而是含着无数人的寄托希冀活着。生养之恩,岂容随意糟蹋浪费。连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在用尽力气,只为在这个世上多存在片刻,更何况是万物之长的人呢?

没人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即使是那些为了理想而牺牲的战友们。在生命最后的片刻,他们即使慨然赴死,也眷恋人世的种种美好,而这些,一旦离开这个世间,就消散无踪。仅有一次的生命,他们不是不珍惜的,只是有太多的无奈。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只有理想重于千钧,才会在危急关头放弃生命,这是为了理想而生的铿锵道义,也是为了灵魂的高贵。如若可以活着,又为什么要选择死呢?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也只有活着,才能继续为理想,为未来,为国家奋斗呵!

被困的几个月,丁玲自得其乐,努力不让灵魂就此堕落。她相信自己的意志,足可支撑自己走过这一关,她甚至托那些狱卒买来了一些衣料,为自己缝制连衣裙。她不容许自己憔悴,环境越是不堪忍受,她就越要坚强以对。当局对丁玲,采取的是怀柔政策,只将她困住,衣食上都不会亏待她,只要求她说出他们想要的东西。这种用心,实际上比严刑拷打更为可恶,妄图消磨她的意志于灵魂,便更可以在外头散播谣言,说是丁玲已经叛变,令那些正在尽力营救她的朋友们,放弃这个打算。他们更想软化丁玲,希望将她变成自己这一方的文人。每个王朝,都有自己的御用文人,丁玲的才华,他们亦是看在眼里的,若是贸然杀之,连自己都会觉得可惜。于是,便出此下策。

直到后来,他们才发现,这位看似娇弱的女子身上的勇气和坚韧,出乎他们的想象。她软硬不吃,在他们眼中当真冥顽不灵。甚至连当时江苏省委的高官前来“探视”,她也不卑不亢,不曾多加理睬,也不去多加在意。虽然自己是阶下囚,却并不意味着要折了自己的骨气,去求一夕的苟延残喘。她的血性,尊严,和理想,都不容许她这样做。

她的消息,慢慢地消失了。而国民党有将她看守得极其严密,她想要传递消息出去都十分困难。于是,外头的人们渐渐死了心,当真以为她已经被秘密地枪决了,在某个黑暗的角落,他们就这样失去了亲密的挚友。连鲁迅先生都在极度的失望之下写下了一首《悼丁君》

如磐夜气压重楼,

剪柳春风道九秋。

瑶瑟凝尘清怨绝,

可怜无女耀高丘。

能由当时的文坛泰斗给自己写诗,自然是一桩幸事,然而这首诗在这样的情况中写下,未免就令人哭笑不得了。可诗中的哀痛惋惜,却不是作伪的,这发自先生的内心。他是当真以为自己已经牺牲,才提笔含泪地,写下了这首诗,其中的伤心哀婉,她读得懂,亦是感激。

实际上,她并未如传言中说的那样,已经不在人世。而是被辗转看押在莫干山某个隐秘的地方。而时光流去,早已经是深冬,风雪弥漫的山上,冻得骨肉支离,风雪漫漫,她心中,却是一片荒芜,唯有信念,支撑着她走下去,再走下去。冯达亦是同她一起被捕的,又被故意关在一起,尽管丁玲已经将他视为叛徒,不愿同他待在一处,他依旧沉默地照顾她,如同往日一样,不争不辩。

这场牢狱生活里,她第二次当了母亲。这次,是个女孩。对于这个孩子,她本身就带着一种怜悯。在这样的地方出生,又有那样的父亲,可是她不愿意离弃这个孩子。女人的母性是与生俱来的,好歹,这也是她的亲生骨肉。窗外的风雪,依旧漫漫不停,不知何时才是晴天,而望着镜中的自己,目光依旧坚定如斯,如此,她便已足够。

古道

西安,一座古色古香的城池。穿越大漠黄沙的丝绸之路,千百年前从这里绵延而展。泱泱中华的王朝,在这里开天辟地。历史上的故事,已经是遥远的飞沙,太多缠绵恩怨,如同烟云浮沉。无数人生,从这里开始,又从这里结束,就像是永远诉说不完的传说,唱不完的歌。我们感慨过的昨天,是我们沉重如斯的今天,而我们留下记号过的今天,又将成为后人所感慨的昨天。若魂魄枯萎之前,再回到梦萦的地方,会不会有沧海桑田的悲凉。

而那个经历过太多苦难的女子,她的人生,来到这座千古悠悠的城,穿越时光的大漠,终于行走向潋滟明媚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