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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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风雪一夜入人间 (3)

她的入党仪式,有些匆促,没有象征党的党旗,没有公式化的誓词,甚至没有宣誓时的凝重,却是格外的庄重肃穆,或许是因为有了信仰的虔诚,任何简陋的风沙中,都能生出美丽的绿洲来。跟丁玲同时成为党员的田汉等人,主持这个仪式的是潘梓年。他们隐匿于上海的繁华之中,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里,他们是一群看似融合,又格格不入的人。他们随着周围的人们一同举杯,颂唱的不是一样的内容,那些人为凡尘中碌碌的些许而举杯,他们却是为梦想而颂,为未来而歌唱。当饮尽杯中酒,丁玲就正式加入了这个集体,真正成了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荣辱与共,生死无悔,这是比爱情更坚贞的忠诚,也是她自心底发出的誓言。

组织原本之于《北斗》的意图,是想将它办成一份中立的杂志,政治上毫无鲜明倾向,如同当时的京派和民主人士,只有这样,它才不会引起当局的注意,遭到查封,因此当初在选择主编时,便选中了丁玲,因为当时的她还未曾入党,明面上,到底还是个自由派。然而此时,随着丁玲的入党,形式就复杂起来。作为主编,其政治倾向是会鲜明地反应到编辑的刊物上去的,随之而来的,就是《北斗》,愈发地“红化”了。

在和平时代,这样一份文学杂志的存在是合理的,也不会引起太多关注,它却偏偏是诞生于血与火的激情中。等第五期出刊,这份杂志便出现在当局的办公桌上。黑暗势力无孔不入,如同细小湿腻的蛇,阴冷地藏匿在你无法发觉的角落中,时不时就吐出红信。丁玲屡次遇险,幸而她聪慧机灵,才屡次都能从虎口脱生。作为主编的她,的确是遭到当局极度的重视了,无奈,《北斗》的编辑工作只能转移到底下进行,而她的其他工作,也随之转入地下。纵使如此,依旧不能逃脱当局那些阴险诡暗的密探,他们到处寻访丁玲,装成最寻常不过的读者,路人。为了保存实力,保护她的生命,组织给她发出了停止办刊的命令。而实际上,《北斗》也确实是无法继续存在了,当它出到第八期的时候,当局终于将其查封。

再一次,她又失去了实现梦想的途径。幸好,她还有一个强大的后援,那是她的依靠,是她的盾牌,亦是她刺破苍穹的剑。她是扑火的飞蛾,是追日的夸父,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她的去路。纵使后日岁月沧桑,尘世变迁,她回忆起此时的慨然热血,亦是不悔不怨。她深知,来路还有众多未知的风霜,却依旧,以一颗虔诚之心,去信任坚持。

前尘

寂寞,你可以忍受吗?相思入了骨,就是穿肠的毒;朱砂渗进眉心,就是赤裸的愁;如果寂寞潜入灵魂,那么,你是否可堪忍受坚持,这万籁俱静的虚无。我们五千年的历史那么久,并不缺乏独居深山的隐士,李太白年轻时最爱做的事,就是深山寻隐。林逋于西湖之畔梅妻鹤子,朱耷削发入道孤冷一生,幽深的青山之中,唯有一间竹屋,一丈青庭,要怎样清静坚韧的心,才能忍受无人相伴的孤寂清愁。

或许,容我作答,他们是对这个尘世死了心,灰了意,关于如此迷离纷扰的红尘,他们再无兴致,关于参与其中,他们不会想,也无意行走其间。如此,清风明月,了此一生,也不妨浅笑徐行,漫步山野,做一个悠闲的人,用一生的岁月,去写一首自得的诗。

然而,红尘之中的我们,往往没有这样高洁雅致的心性,也没有这样一颗能荣热寂寞作祟的心。我们不过是碌碌尘世中,最寻常的一些人,会怕冷,怕失去,怕孤单寂寞。这并不是我们的劣根性,而正是我们的活过,爱过,恨过,真实存在过的证明。如苍天见证姻缘,明月见证红线,这些看似柔弱的地方,同样见证了我们曾经是那样活生生地存在过。

往事如梦,前尘如烟。失去丈夫后的丁玲,应该也是寂寞的吧。如果那个孩子还在自己身边,或许还会好过一些,可夜深时分,枕畔的孤冷,未免太过难熬。纵使她是最坚忍最强大的女战士,可她依旧是个女人。身为女人,某些地方必然是柔弱的,微小的,强颜欢笑也无法修饰的悲哀。其实,她也不过是俗世中,寻常的人,需要有人相伴左右,细心地呵护,如同呵护一朵最娇弱的花。纵使她并不娇弱,然而心理上,总归要有那么些慰藉。

冯达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在她最孤苦无依的时刻,她肩负着重任,家庭的,组织上的,还有个人的,任何事情都压在她身上,几乎令她无法呼吸了。他这样从天而降,即使不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对的人,她也为之沦陷了。他很白,英俊而干净,有一双柔和的眼睛,又略略带着清浅的稚气,有时像个孩子,有时又严肃得令人震惊。他彬彬有礼,如同一位远渡重洋而来的绅士,流利地说着英文,纸醉金迷地流连于洋人们之间。实际上,他是一位党员,表面上的游戏人间,不过是为了迷惑那些有着恶毒意图的敌人们。他们在一次采访中相见,是一家国外的报纸,邀约了丁玲,希望对她进行采访,那方请来的翻译,就是冯达。

人生,就是需要有个伴侣的,可以风雨同行,共同承当分享生命中的悲痛与欢喜。也频还在的时候,虽然时常忙得顾不上妻儿,但家庭中的一切,他都尽量安排得妥帖,不需要丁玲为之多操一份心。她原本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亦是以为这种生活,会持续到死神来临的那一天。死亡令他们仓促分手,她骤然之间,落入了天荒地乱的凡尘里。身边的朋友都曾劝她,再寻找一位良伴,他们也实在不忍心,任她在孤苦的人世里,孤身流离。她才二十七岁,很年轻,时光的脚步还不曾带走她的青春。然而她的心,确实是如同大漠中缺水的花,慢慢地枯萎了。或许,唯有另一段爱情,才能令它重新盛开。

冯达款款而来,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同她上一位丈夫,毫无相似之处。他更像一位书生,白净而温文尔雅,兰若寺中的女鬼,应该便喜欢这样一类的模样。第一次见到丁玲,他便已有所关注。关于她之前的传闻,他也听得不少,此时她端坐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坦荡自如,并不掩饰过往。她口才不错,同传闻中的孤僻沉默,相距甚远。而她衣着也大方得体,她还有一双明亮纯净的大眼睛,似乎将所有的悲伤都掩埋在最深处的地方。他不由就产生了某种猎奇的心理,如有过来人,一定会告诉他,这是坠入情网的前兆。

然而,他只有二十六岁,年轻,甚至稚气,此前从未将心交付过给谁。对于此时的异常,他一无所知,也不曾发觉。在结束了访问之后,他们当真成为朋友,丁玲交友甚广,朋友满天下,对于这个新朋友,她也未有预感,此后自己将会同他有近五年的纠缠,自己的人生,甚至因他而改变。

《北斗》的停刊,令丁玲将多余的精力,更多地花费于自己的创作上。历史上,她不是以一位烈士的遗孀,一位母亲,一位共产党员而名留青史的,她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女作家,她的笔就是她的武器。现时她于作品上的专注,更是一种幸运。创作是孤寂的,她将自己封闭在笔下的世界里,亲眼去看,亲眼去想,自有形形色色的笔下人物令她不觉寂寞,然而一旦走回现实,清冷的寂寞,便有滚滚而来的潮水,将她毫无温度地淹没了。

冯达逐渐出现在她的生活中,陪同她外出,购买东西,对于她的创作,他并不能像也频一样给予意见甚至是作出修改。他是个沉默的人,宛如一道灰黄寡言的影子,静静地跟在人的身后,不多嘴,不惹人讨厌,连关心,也是默默的。在相处的日子中,丁玲发觉若要一个人来安排她创作之外的生活,令她不必为俗事烦忧,他果真是不错的人选。他沉静而忍耐,负责而妥帖,这样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必然能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不久之后,他们同居了,重新搬到了昆山花园路的一幢房子里,后来这个地方成为了党的秘密机关。这个故事,并不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浪漫,没有一见钟情,也没有惊天动地,有的只是凡俗中最寻常的两个男女,为了寻求温暖,驱逐寂寞,搭个伴,暂且走一段人生的旅程。冯达对于丁玲,或许当真出自喜欢,然而丁玲比他年长且不说,经历的也比他多得多。她像是一首漫长的史诗,读起来,或许要几天几夜,而他不过只是一阕花间词,单纯的爱恋,单纯的词句。甚至她自己也异常清楚,自己并不爱他,喜欢,可能有几分,然而当年跟也频纯真的感情,决计无法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产生,她只是难以抗拒入骨蚀肠的虚无和孤冷,她只渴求温暖,不渴求对她来说太过虚幻的爱情。

他们还是很有话说的,并不缺乏共同话题。虽然冯达并不是口若悬河的人,作为翻译他也看过不少书籍。这种精神层次上的交流,交谈起来也愉悦舒心。丁玲是不会选择一位毫无所长的人一同生活的,即使只是凑合着,她不会随意而为。白色恐怖将上海这座城市,变成一座黑暗的城,丁玲愈发不敢外出,而身边,唯有冯达,是一直陪伴在她身侧的,这份感情,就足以教人羡慕。或许无关爱恨,却能紧密相依。这种姿态,看上去总是温馨的。

1933年三月的某一天,上海的天气正逐渐温润起来,春回燕归,仿佛一切都随之好转。丁玲却在这时候失踪了,任何人都寻找不到她的下落。当时一个人,尤其是以为共产党员,无缘无故的消失,无非是一个理由,一个猜测,那就是她被捕了。她的朋友们追查下来,却越发觉得可疑了,丁玲的行踪向来十分隐秘,她又是那样聪明机灵的一个女子,即使当真被谁盯上了,也能够随机应变地逃脱而去,以往几次遇险,都是她的聪明挽救了她。

于是怀疑的目光,就落在了当时同丁玲同居的冯达身上。当时党中,出卖,背叛,总有人经受不出苦寒,而出卖了信仰,背叛了战友,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卑劣心理,踏着战友们的骨血,逍遥快活地行走于人世。由于这些事情的屡见不鲜,对于冯达的怀疑,也是寻常合理的。于是冯达,便成了人们口中的“间谍”“特务”,然而他也随之消失了,不然他将承受的,是更为残酷严苛的惩罚。几十年后,丁玲因为这个名字,承担了更多莫须有的罪名,然而那时的上海,流传着冯达与丁玲分手后肺结核复发而死的谣传。

实际上,他并没有如同谣传中的那样死在风雨飘摇的上海,而是辗转去了台湾,后来又居于纽约。一个人安静生活着,在多年后,也不曾辩解,不曾回答,他用沉默,代替了一切。每个人心中都隐藏着一些秘密,尊重那些过往,也应该尊重那些秘密的存在。或许,他是当真做过那些事情,由于内疚羞愧而无法宣之于口,又或许他已经看淡尘世,如同深山归隐的老者,并不在意世事凡尘,扰扰浮云。然而,唯独在提及丁玲时,这位年届八十的老人容色惨淡,许久才淡淡说,我对不起冰之。

冰之,将他同历史联系在一起的那个女子。如若不是她,他或许不久之后,就会为尘世所遗忘,然而由于两人的羁绊,他们的名字,紧密相连。若是有人意图对这个光明磊落的女子撒上什么,他则是最好的利器,足以抹黑一位曾为新中华付出太多太多的女子。

人生如梦,过往一切,终将成为尘世中渺渺的微尘。烟雨红尘中,他们也曾经如同世上所有相爱过,又归于平凡的男女一样,平静地生活,为每日的琐事心平气和地商量。他不是她的战友,也不是她的所爱,而她也不是他最终的那个人,他们只是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恰巧相遇,顺便相依,相互陪伴着走过那段旅程。这也不是谁都能够拥有的缘,纵使遇上的人不是对的那个,也曾相濡以沫,相互安慰了那些孤冷的长夜。

信徒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每次看到这句话,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这不是单纯源于字面的感动,而是从最深处的心里,蜿蜒出来的那一缕青烟。谁都知道,凤凰的重生,是浴火而来的,当它褪下苍老羽翼,重新蜕变成高傲的,举世无双的凤凰时,该是经历过怎样的磨难呵。遨游于九天上的凤凰,都是如此,更何况是我们人世间,寻常的人们呢。

没有人可以一辈子顺风顺水,也没有人能够一生一世都永无烦忧之日,纵使是那些衔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们,同样要接受属于他们的命运。那些人,看似挥金如土,活得潇洒,实际上,身上更是背负着黄金枷锁,或许某一瞬间,他们更向往凡人随处可见的自由。人总要经历磨难才能成长,如同练功,一层一层地上去,最终臻入化境。

被捕的岁月里,丁玲身处囚笼里,从一位知名女作家,变成了这座黑暗囚牢里的阶下囚。从她为组织工作开始,她便知道自己可能会有这一天,被关在牢狱中,不见天日,甚至不知生死。但她在宣誓的那一刻,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昂然面对任何可能发生的惨淡风霜。或者,这也是一个美丽的巧合,她曾发誓走那个人走过的路,做那个人未完成的事,如今她同那时的他一样,身处囚牢,不得自由,可以与他感同身受。

憔悴的指尖拂过湿冷的砖,感受当时他的寂寞与坚持,抬手仰望,唯有一扇小小铁窗,透过其中,只有一方短暂天空。她第一次觉得,自由何其之远,分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被截断阻拦。或许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在享受铁窗外自由的风,又或许,自己会被押上刑场,走上如也频一样的路,只能在子弹呼啸而来的瞬间,彻底自由与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