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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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风雪一夜入人间 (2)

她毫无后顾之忧地回到了上海,信心百倍地投入了工作和创作之中,然而她的身体并不好转,精力也差,于是她开始抽烟。一个抽烟的女子,总是令人容易联想到寂寞与桀骜。苍白着飘逸而来的烟圈,给她身上染上了一些神秘色彩。其实她只是为了提神罢了,烟叶虽然苦涩,能令她从短暂的沉沦中恢复清醒。她同当时其他许多出名的女作家不同,张爱玲是奢靡的,华丽得如同一袭织锦的长袍;林徽因是清秀的,仿佛是幽幽清池里开出的一支白莲;而苏青是世俗的,喜滋滋地留恋人世,几乎同它融为一体了。唯独丁玲,是清醒又坚定着的,她从不修饰打扮自己,夜夜的创作,几乎将她变成了隐居的女道士。

另一位女作家白薇曾劝说她放弃这样的生活,如此生活,未免是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劝她离开上海,去一些地方教书,这对她的身体,是很有好处的。白薇是一片好心,丁玲亦是坦然受之,然而她还是摇了摇头,苦笑着拒绝了这份好意,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性格,也明白自己并不适合当先生,她决不能放弃她的这支笔。

倘若丁玲愿意教书,那么她早就会服从母亲的安排,在家乡附近寻觅一所学校。她是从正式的师范出来的学生,找这样一份工作并不艰难。如若当初她接受了这一切,就不会后今日的半生流离,也不会受这些苦难折磨。或许,可以在学校附近寻一处清静的庭院,无需太大,只要有一棵茂密的树,一个能够仰望天空的小院,一张石桌一张藤椅。雨后天气晴朗,便蜷在藤椅中望望遥不可及的蓝天,泡一壶碧螺春,沐浴洁净茶香。人生在世,静无波澜地这样过下去,与世无争,仿佛妙极好极。

可她终究不是这样安静的女子,她不能像她们一样,悄无声息地在画楼西苑中盛放,在春深好景中无忧成长,最终倒落在静好辰光中。这样的人生,或许圆满,或许令人艳羡,却不是她要的。千百般好的事物,不是她想要的,她便不爱,也不要。她渴望的,是另一种有伤痕的人生,有缺陷的圆满,会受伤,会疼痛,会流泪痛哭,却轰轰烈烈,一如史书上记载的千军万马,奔腾烟尘。那是她的战场,亦是她的圆满人生。

人生不息,她的战斗就永生不息。当时,不轨用心的人们,到处散播着不实的谣言。他们说,丁玲已经逃到了俄国,或者是她叛变了革命,已经被被捕了。甚至还有说她已经被当局枪决身亡的消息。这些谣传,令她烦不胜烦。当局别有用心,既然不能给她死亡的威胁,就让她生活更加艰难。为了避免更大的伤害,丁玲干脆搬到了更隐匿的地方,她许久不曾出现,甚至令许多人都以为她当真已经被捕身亡。铺天盖地的白色恐怖中,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然而消息传出来,便更加人人自危了。

秘密里,她同地下组织的联系更加密切了。在也频被捕之前,他是即将动身前往江西的,于是丁玲也向党组织提出了这个要求,但这个要求经过组织慎重考虑之后,却要求丁玲留在上海,主办组织上要求的一个刊物。此时的上海,由于左联五烈士的离开,文学上,便没有了更大的力量,他们更希望丁玲能出面主办一份刊物,重新将希望带给那些有血性的青年们。

当时的中国文坛,有名的女作家并不多,冰心暂时因病停止了创作,另外一些女作家,或是沉溺于词曲研究,或是潜心山水画作,而丁玲的坚持,令她在青年人当中闻名遐迩。每次她去大学的演讲,都是受到极大的热烈欢迎的。这样的情况下,由这位年轻的女作家来主办这份《北斗》实在是最好不过。

在组织的安排下,丁玲便不再前往江西,而依旧留在上海,将这份实际上是“左联”机关刊物的《北斗》办得有声有色。她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战场,开始走出失去丈夫的悲痛。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她是豁达的,明白人生旅程中,不会有人总是陪伴自己一生一世。正因为她爱他,所以应该以更美的姿态,更好地活着。

烟水蒙蒙,他终究成为了她的心上,一颗永不褪色的朱砂。丹青绘不出,唯有刻骨铭心过的爱,才能与心底留下如此深刻的记号。时光消逝,那个在过往里与她温柔同行过的年轻人,他的温润笑意,他曾握紧自己的手心,他曾在眉间落下的柔软亲吻,终究消散成云烟。她花了很久才走出这段阴霾,仰望晴空,默默地许下心愿,愿来生,你我还能相遇,今生已经无悔,来生也愿意重逢。她想,此刻她是真正成长了,往后的路,没有他的庇护,她也能走得很好。

非梦

我时常会想,什么时候的人,在世人眼中,姿态最为完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答案,正如千人千面。而以我之见,当一个人,俯首,垂眸,专注安静地去竭力完成某一事情的时候,最为美丽震撼。这是一支莲花竭力生长,刺穿沉厚淤泥,浮出水面,绽放瞬间风华的专注,是清澈的流泉,日夜不息地奔流歌唱,终将嶙峋怪石磨平的坚持,是春燕往返数千里,穿梭于年复一年的寒暑,跋涉迁徙,最终于江南小桥屋檐下落幕的圆满。

当一个人认真专注起来,目光只落于手中唯一要完成的事上。一颗心,只为眼前此事丰盈。满身血肉,仿佛也只为之而存在。此时,未免是太过迷人的一刻。有时,吸引一个人,不需要太多华丽的语言,太多绚丽的浪漫,只需要一刻专注的心,就足以打动任何固执清高的灵魂。丁玲之于《北斗》所付出的,亦是如此。

这份刊物,如同它自身的名字,北斗七星,清晨时分还依稀明亮的星辰,在黑夜里更是照亮了许多黑暗虚无中的人生。它不止照亮了那些疲敝的灵魂,更照亮了丁玲自己的灵魂。之前的丁玲,是疲惫的,唯一支撑她的信念就是到江西去,接受丈夫留下的工作,完成他未竟的遗址,令他九泉之下能得以瞑目。组织却像是她的另一位母亲,甚至比她自己更了解她,明白她的力量,所能胜任的任务,并非只在江西。

主办一份杂志,作为主编,手头上的琐事大大小小加起来,足够令丁玲焦头烂额。然而她并未退却,反而感到异常充实。累虽然是累极了,可正是这样的忙碌,令自己每晚都能酣然入睡,并不像从前,辗转反侧,亦久久无法进入梦乡。也是趁着这个机会,她见到了自己年少时分,就十分崇拜的鲁迅先生。

年少轻狂时,无法无天的我们,有没有突然就狂热地崇拜,爱上谁?或许这场崇拜的最初,只是路过某个站牌,瞬间入眼的大幅广告牌上的美丽面孔;或许是低潮时分,街角某处不经意间里,流淌出的低回婉转的音色;又或许,是哪个流光幻影的荧幕上,舞榭歌台,落尽万千繁华后,夜深人静梦回时,唯独流转于心头的某个身影。

痴狂的爱,往往始于一瞬之间。对于崇拜,对于偶像,或许爱就爱了一生,或许在日后成熟之后,某个一念之动里,就释然了。而我想,这个年轻的女子,对于鲁迅先生的崇拜,应是前者。而鲁迅作为当时的文坛泰斗,丁玲是很早就开始关注这位脾气刚硬,言语犀利的先生了。他的文章,她少年时就时常坐在树下,静静地凝视过每个字句,每个符号,似乎想透视这些文字,去透视先生的人格与灵魂。她为他笔下的铿锵激情而感动,为他语言中沉重又无可奈何的苦痛而感同身受,为他所塑造的那些悲哀人生悲哀魂魄而身临其近,同受其哀。她在他的文章里汲取力量,如同当时许多青年那样。

之余她,这是一个永远不可忽视的存在。是青春过后留下的长久记号,也是生命旅程里不可遗忘的绚丽风景。所以当她知道自己有机会能见到鲁迅先生时,她不由地激动起来。眼前的先生,同她想象中的有所出入。他今年已经五十岁,这位到了知天命之年的中年人,个头并不高,容貌消瘦,目光却坚强,自信,深邃有力,这容易令人忽略了他原本不高的个头,而觉得他是一位能够顶天立地的男子。丁玲想,大约也只有这样的先生,才能写出那样嬉笑怒骂又沉痛哀婉的文章,刺穿心脏的痛快与犀利。

丁玲此行是为了《北斗》的版画而来,先生拿出了许多版画,以供选择,并且仔细地向她解释了来源蕴意。最后,他们选了一支珂勒惠支夫人的木刻。先生曾与柔石共事,那位年轻人,同胡也频一样,都是“左联五烈士”中的一位。这段渊源,未免令她想起了也频,然而又想到自己是在做他喜欢的事,若他能看见,必然欢喜。《北斗》没有发刊词,唯有一段先生在木刻画之下写下的说明,然而能有这段说明,就足以举足轻重。

不久后,《上海时报》刊登了沈从文的《记胡也频》。她原先也想给他作一个转机,然而每每提笔又重新放下。伤口虽早已凝结成薄薄的痂,可如若由自己亲手揭开,不免疼入骨髓。如同一场幻梦,这个名字,千回百转,又出现她眼前。余痛并不是那么容易忍受的,她只能用更多的工作麻木自己,身体疲惫至极的时候,便什么都不再想,不会出现。

此时的丁玲,战斗意识已经十分强烈了。多年的战争与火,将这个曾柔弱无依的女子,磨炼成了坚强勇敢的女战士,她可以冲陷在前线,如同最勇敢厉害的先锋,将面前所有阻挡自己的荆棘,都一一劈开,开辟出一条足以供万千人奔赴新生的道路来。她抛弃了原有的闲适人生,如同遁入红尘一般,决然无悔地遁入了这场战争。

除了担任《北斗》主编的工作之外,这位勇敢的女战士,还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参加“左联”组织的各种活动。如她自传中记叙的那样,她参加了“九一八”后,在上海举行的反日游行,即使作为一名年轻女子,亦是身先士卒,她不怕生死,无惧烽火。她亦是充满激情地去参加各种演讲,不知辛苦一般地,奔波在各个大学之间,那是她的阵地,也是她的战壕。作为当时极有名气的女作家,她宛如一个传奇,充满神秘的传奇,在那些学生眼中,她是遥不可及的,即使她写的莎菲和梦珂,都是他们生命中最亲近熟悉的人,然而对于丁玲本身,他们之前,并不了解她,他们也就更想去探究她。正如年少时,丁玲希冀通过那些冰冷而滚烫的文字,了解鲁迅先生一样。

那些学生邀请了她,热烈欢迎她的到来,听完她的演讲之后,才发觉这并不是一个难以接近的女子。尽管她才过了半生的人生,已经传奇曲折得超出他们的想象。当时的小报上经常讲她抽烟,行为落拓,不拘小节,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也不顾忌他人想法,仿佛是一个孤傲冷淡的人。然而,不曾亲眼见过的事情,总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他们眼前的丁玲,穿着皮大衣,踩着高跟鞋,梳着齐耳的短发,整个人利落干净,加之她的坚定神情,和铿锵讲演,看上去便是十分赏心悦目的人。

她的演讲,并不是侃侃而谈的,也不是一些苍白的激励话语,而是散漫的,交谈式的,甚至还会叹道自己的父亲,是如何喜欢马,如何在马身上,将他的纨绔,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方式,更容易接近那些年轻人的内心。她不是神探上高不可攀的神,而只是一个最普通寻常的世人,如同邻家的姐姐,温柔细心地聆听他们急切而不知出口的话语。这种毫无拘束的谈天,更有利于心与心的融合。

这种演讲,并不是纯属政治演讲的。她并没有刻意将年轻人们引导进政治倾向中,而学生们的热情出于意料的高涨。或者,这就是一个属于青春的时代,任何人,都应该在这个时代里,问一问苍茫大地,主沉浮,如同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此后漫长的时光中,他们也未曾忘记她。在他们的青春里,丁玲是一个光辉熠熠的存在,证明他们也曾热血飞扬,青春年少,也曾为了奔赴新生,赴汤蹈火。在那样年轻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去影响一代人的梦想,甚至是日后的人生道路。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她比她小了一辈,出名时,甚至比丁玲还年轻,然而她的文字中,并没有丁玲那般,令血液都可以沸腾的力量。旖旎的温柔乡固然令人沉醉,然而在那样的乱世中,唯有奋起一搏的坚强勇气,才能新换一个太平盛世。

不久之后,丁玲就向组织提交了入党申请书。这是她许久以来的梦想,当她向当时在文委工作的阳翰笙提出要求之后,原本以为还会受到一些波折,只因世上好事多磨的道理,她在苦海中沉浮太久,所以当凡事轻而易举时,未免不敢置信。因此,当阳翰笙微笑着回答她很好的时候,她愣了一愣,觉得有些不真实。

上海这个永无黑夜的城市,即使处于乱世,也犹如尘世中孤独的岛屿,犹自孤冷,犹自繁华。这座年轻而又沧桑的城池,承载了太多的恩怨情仇,每块城砖,每个转角,每一滴江水,都有太多故事的残留。这里是丁玲除却真实的故乡之外,第二个眷恋的故土,她自此成长,成家,也在这里找到了她苦苦寻觅的归宿。人生来就在寻觅最终的家园,这是一个永恒的,贯穿人生的梦想。那不是一座真实的城池,却是一个永久的天堂。只要一息尚存,一心尚在,就不会为任何烟火摧残,因任何世事而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