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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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风雪一夜入人间 (1)

镜影

行走于紫陌红尘,不知前路到底何方才是终点。不曾遇到你之前,这里是一片荒芜的沙漠,我背着沉重的行囊独自前行,只为寻找那片清泉石涌的绿洲,只为了你。我不知道你会是什么模样,剑眉星目意气风发,还是朱唇玉面双目含情。我穿越千里,从静默温柔的江南小镇,来到这寒意飒飒的北疆,是梦中的神的旨意,也是命中注定的缘。

千万里跋涉,只消看到你,我就明白缘分的含义。纵使相隔千山万水,我们只因这一线牵连的缘,也能冥冥里,相遇,然后圆满。你那样突兀地从天而降,仿佛是上苍赐予我的恩眷,是天山上的神三生前为我们定下的契约,那一刻,我是惘然的,又是欢喜的。未来的日子,我或许没有面对的经验,但若有你相伴,那一切,便是安好。

你我约定白首三生。前事漫漫,不去做理,不闻不问。如若可以安守我们这一方小天地,便是极好的事情。执子之手,与子同老。昨日的誓言依稀还在耳边,徘徊不去,如同幽凉的孤魂,而此时,我的心绪亦是苍凉一片。命运让我们相遇,却未必许我们相守。这一生,我们必然要经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缘生缘灭,才能明白岁月的真意,才能获得纯真的解脱。

我无法反抗命运,也无法为自己分辩。是我之错,如果不曾一意孤行,追寻你我的缘,此缘便不会起。若是你我不曾相遇,我不曾那样执着,今日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们的命运,会在我离去的那一刻,彻底改头换面。我想,确实是我错了。原本我可以从你的身边,沉默而隐忍地消散而去,如同雨后的彩虹,消散于碧空。或许你会难过,然而时光是最好的伤药,你的伤口,会由另外一位美丽而善良的姑娘,细心呵护,安然愈合。

你终究会有你的圆满,而我即便只是在一旁默默观看,亦是心满意足。或者,我还可以欺骗自己,过些年,等你将我彻底忘却,我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圆满。然而,这一切,只存在于我的幻梦里,从来都没有过,过去,现在,以后,都不会发生。人间痴情,总是令人叹,令人怨,纵使遍体鳞伤也无怨无悔。我明白,你也从不曾后悔,后悔这场相遇,这场相守,甚至是这场相离。如此,我纵使无法心安,也不愿你走得落寞伤心。于是,我挥泪,与你作别,在这劳燕分飞的清冷时节。

丁玲是在后来在知道胡也频当时被捕的情况。那是一月的某一日,这一年的伊始,他去参加会议,然而会议还未曾结束,组织就遭到了叛徒的出卖。他来不及回家同妻子诀别,在朋友的保护之下,匆匆藏身于东方旅社。接下来的两天,上海警察局出动了大批人马,紧密搜罗,终于搜查到了他们藏身之地。胡也频与柔石,殷夫等人,一同被捕入狱。

得知丈夫被捕的噩耗,一个刚刚成了母亲的弱女子,却突然坚强起来,她一直是勇敢的,所以她更清楚,此时更需要自己拿出勇气来。她的下半生还那么长,不能失去丈夫,而她的孩子,更不能失去父亲!她竭力让自己的心跳不那么剧烈,甚至还安慰自己,还好,还好,毕竟也频只是被捕了,还没有上庭,法院也还未给他做出判决,他至少还是活生生的。

被捕之后,牢狱高墙里,胡也频依旧设法托人传出了一张纸条,交给了沈从文。沈从文一得了信,便忙着去找丁玲。她沉默着看完了字条,上面的字迹那样凌乱潦草,完全不像他平日里沉稳大气的文字,他到底身处一个怎样的环境之中,他不去忧心他的前路,反而殷殷劝慰她,不要担心。不要担心,可是她要如何,才能够如他所言,不去担心呢?

她四处奔走,通过各种关系,寻找熟人,找律师,甚是筹钱打通关系。那样的情况下,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哪有比得上自己丈夫的性命的呢。这时,房东也看出不妥来,这家人的男人已经多日外出不归了,即使妻子每日都说他会回来的,但谁都看得出她脸上的忧虑焦急。乱世浑浊,能够保住自己一家老小平安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房东便开了口,要她搬走。他也只是求个太平,却苦了这对母子。

这时候,李达夫妇深处了援手,这不啻于是雪中送炭。她感激之下,依旧每日寻找营救丈夫的途径。丁玲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刚生完孩子,条件艰苦,本来就没有得到很好的调理。一月的上海,还是严冬天气,她外出到处奔波,脚上都长满了冻疮,依旧毫无头绪,内忧外患之下,身体就越发地差了起来。可她还不能倒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她的丈夫,还在黑暗中等着她送去光明,她的孩子需要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长大,她自幼家庭就不完整,她绝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

希望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呢。不过是一线熹微,可能只是百分之一的渺茫,也要去尽力一试。这是寒冬的日子里,竹笋出芽的力量;是萧瑟里,春风泥融的美好。一个人若是濒临绝境,唯有心生希望,是他绝境中一根青藤,一叶浮舟,一个避风港。此时的希望,便是支撑丁玲坚持下去的唯一力量了,她期待她的苦心不会白费,也期待丈夫出狱后,两人琴瑟和谐,继续并肩而战,届时,她会比往昔更加珍惜他,爱重他。

百经周折,她终于获得了一个探监的机会。时间定在九点,而丁玲和沈从文在7点时就到了关押胡也频一行人的龙华监狱,那样冷的天气,寒风瑟瑟,他们在风中站了六个多小时。风声叫嚣着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牵挂着里面的丈夫,心中一片空茫。他们填写了探监的字条,她将小小的字条攥在手心,紧紧的,仿佛那是一张救命的圣旨,一道灵丹妙药,几乎连汗都攥了出来。十个人一组十个人一组的家属被喊了进去,有些人拿到了一张朱红色的批条,是探监的通行证。而有人的字条被人看了一眼,就扔了出来——这往往只有一个意味,那便是要探访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幅情景,看的她心惊肉跳,即使当她伸手将纸条递给那人时,几乎是颤抖的。她已经多日未曾见到胡也频了,他是生是死,时好时坏,如同沉沉的噩梦,一直压得她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当那张朱红批条被递过来时,她松了口气,几乎要晕了过去。

他们从黑暗的铁门里进去,一瞬间,仿佛进入了地狱,一层一层,一道一道,人间的地狱,不过如此。丁玲抱着探监的东西,跟着人群缓缓移动。一群人围在铁栏前,不知望着什么。她跟着挤进去,犯人们正被狱警赶着放风,一个个拖着沉重的步伐。她的心瞬间又沉了下去,她知道,她的丈夫就在这些人里。心有灵犀,她比谁都清楚。她抑制住泪水,高声呼唤他的名字。当真是人有灵犀,像是听到了妻子的呼唤,他遥遥回头,望着她,看到她的身影,扬起手,咧着嘴笑了起来。

他穿着厚重的棉袄,胡子拉碴,头被剃成光头,这些天又生出了隐隐的青色,此时朝她挥手而笑,看上去当真滑稽有趣。也只有他了,在如此穷山恶水里,还能有这样大无惧的勇气,不惧凶险的快活。她被他惹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而笑着笑着,又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她只遥遥看了他那么一眼,他就又被赶进牢房中去。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他这个阶下囚,似乎还自得其乐。

大千世界,漫步人生,我们将会遇上多少纷尘。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给自己希望,予自己勇气,得以重生。惟独可以相信的,我们不会被逆境永远封存,相信自己的人生,不会永远都找不到完美时刻。爱恨嗔痴,往往始于一瞬,有时却能绵延半生。将半生的时光,用在悲伤痛苦中,本身便是一桩不幸。佛度众生,然而太多时候,我们只能自救,自食其力。

此时的上苍是残忍的,人世更是丑恶的。胡也频甚至没有接受任何司法程序,就被送上了刑场。7号的一道密令,从南京而来,将几人从牢狱中提出来,冷冷宣布了枪决的命令。那些狱警,见过太多的生死,对于匆匆而来的秘密决定,也是屡见不鲜。死亡来得很快,胡也频和他的同伴们并没遭受太多痛苦,几声枪响过后,惊散的不止是树上的飞鸟,也将那些鲜活的生命,变成了过往云烟。

丈夫的死,丁玲亦是次日在从旁人口中知晓。那个政府,擅长将丑恶的事情于万籁俱静的黑夜进行,以为天一黑,他们的罪恶人们就一无所知,殊不知,是欲盖弥彰。她几乎是绝望了,别人说她的丈夫,是英勇无惧的,即使在行刑的前一刻,也用温和坚定的微笑,安慰着即将一同赴死的伙伴们。他是手无寸铁的书生,学富五车,胸怀天下,倘若他生于太平盛世,不知是不是又是一位名动青史的良臣铁相。

她就这样,在那个无声的黑夜里,一无所知地匆忙与他诀别。这一别,便是紫陌黄泉,再不复相见。往事依稀还在眼前,而当初要发誓成为她新的弟弟,守护她的一生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同她遥遥远离。一生一死,如同流星,在她的生命里,瞬息照亮,又瞬息滑落。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她知道,他必然是坦荡而去,不以为痛的,唯一牵挂的,只是柔弱无依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她不曾辜负他从前的万千柔情,也比不能辜负他临死前唯一的挂念,令他在九曲黄泉下,都无法瞑目。

滚滚长江,奔涌无息。往事不可追,逝者已矣,她无法抗拒命运无情的倾轧,却可以将他珍重在心底,然后背负着他们的梦想,走他走过的路,做他做过的事,完成他们共同的梦想。

战场

要经过多少残酷的历练,一个人才能成长。温室里只能培育出娇嫩的花朵,经不起风霜的吹打,也经不起粗糙的培育。而经历过血和火的洗礼的人们,他们的灵魂,必然比寻常人的更加坚定勇敢。命运无法选择,更无法改变,唯独可以改变的只是自己的心灵。面对浑浊人世,多少人竭力呼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面对黑暗的血路,他们甘愿化为其中铺路的石,渡河的桥,引一个新的美好尘世。

他们是勇敢无惧的,正如那时那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妻子。她经受过丧夫的悲凉,接受过弟弟骤然而去的伤痛,好友霍然间离世的痛楚,还有,丈夫离去的巨大悲痛。她已经没什么可害怕的了,泱泱众生,她只求无愧天地。

远在福建的公公,不知从哪里得知了长子的噩耗,竟然不远万里赶到上海。年迈的老人知道孩子已经不在人世,然而他还留下了妻子,和幼小的孙子,好歹继了香灯烟火。他希望能看看自己的孙子一眼,即使媳妇不愿意将孩子给他带回去照顾,也算是有了个慰藉。然而还没等他见上小孙子,家中就传来了急电,说是老妻病危,要他速速回去。他只能连夜登上了回福建的船。他活了几十年,有四个儿子,有个儿子死在了炮火里,长子的死亡更是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极大的打击。他怀着对媳妇的悲悯,对孙子的可怜,就这样离开了上海。烟波浩渺的海岸线,丁玲静静望着,她又送走了一位亲人,之前她只担心老人要带走孩子,那样他们母子就是天各一方了,以后相见都难,她恐惧这一点,所以并没把孩子带出来。

公公这关还算好过,他还有两个儿子,所以不怕后生凄凉。可是自己的母亲呢?她一向是将也频当成自己儿子的,对他是发自内心的疼爱。她甚至不敢将丈夫的死讯告诉母亲,老人家年纪大了,只怕会吃不消这令人悲痛欲绝的消息。可母亲也是参加过大革命的人,还没到耳聋目盲的地步,关于女婿的事情,她从何方听到了一些风声,忧心忡忡地写了许多信来询问消息。那些信上的殷切关怀,看的她几乎失声痛哭。

可是她依旧不敢将真相告诉母亲。沈从文的笔记同也频的十分相似,估计可以瞒过母亲,她请他写信欺瞒,示意丈夫为了某些秘密任务,前往苏联,才总算是安抚住了老人。而老人回信却说,既然女婿已经离开上海,那女儿一人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未免太过辛苦,她得到上海来帮忙。丁玲吓了一跳,如果母亲来到上海,那之前的一切谎言就不攻而破了,这使得她不得不准备带着孩子回家一趟。

护送丁玲母子的是沈从文。一行人从海路转水路,足足走了九天。她早就剪去了长发,一头齐耳短发,贴在脸上,被风吹起,碎碎的,教人心痒。船下的水,依旧脉脉流淌,生生不息。十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站在船头,眺望天边来去自如的云,渴望自由,渴望飞翔。今日的她依旧站在船头,却已经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茫茫无声的夜里,只有水声不绝,只有船头那盏时明时暗的灯火,幽幽的,驱散层层黑暗。

终于回家了。她抱着孩子,站在那扇熟悉又陌生的门前,手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去。她害怕,害怕见到母亲,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她只是母亲膝下的小女儿,永远娇憨柔弱,这世上,唯有母亲的怀抱,是她一生的眷恋。母亲却迎了出来,看着襁褓中的小外孙,欣喜万分。外孙的到来,给老人孤寂的生活,带来了许多快活与慰藉,这一抱,是再也放不下手的了。丁玲只好将孩子托付给他外婆,由母亲来照顾孩子,她也更加放心。这样小的孩子,若是跟着她到处流离,未免太过辛苦,对于他的成长也极其不好。跟在母亲身边,到底安慰,母亲当了多年的教员,对于孩子的启蒙,她亦是毫不担忧,她不正是在母亲的照顾下,好好地成长起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