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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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5)

古老的中国,每个分秒都在变天。新思想的脚步,是越来越近了,也越来越有影响力了。风起云涌的时代,所有的硝烟之中,都有染血的魂魄。乱世风云,正需要有人揭竿而起,追寻一个崭新的王朝,一个崛起的时代。多少人,不离不弃,在烽火中浮沉,在刀光剑影中辗转,只身而来,振臂疾呼,召唤中华大地上,所有有血性的灵魂。

想来,对于丈夫的这些变化,丁玲是欣喜且带着些崇拜的吧。她本来就是新式的女子,思想与灵魂,都是超前的,与众不同的。她在聚会中的沉默寡言,并不代表她不认同那些激进的思想,反而在聆听中产生了共鸣。她是始终行走在时代前沿的女子,自然希望枕畔的那个人,能够与她并肩而行,甚至是超越自己,能够走到很远的地方去,然后在近云的天幕之下,回身朝她伸出手,笑容温暖。

这个团体,迫切希望找到党组织,毕竟,没有正式的领导,一个团体便很难维持。而济南的党组织当时隐匿在黑暗之中,自然无法轻易寻找。倒是在上海,寻找起来要更容易一些。于是他们就决定动身回到上海,然而在临行之前,胡也频又改变了主意,他认为自己既然是这个团体的负责人,便轻易不能丢下这里的一切,他应该再留下来看看情形才是。

消息就是在这个时候,传到了夫妻两人耳中。一位相熟的朋友给他们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或许这个消息,早就在胡也频预料之中,但对于丁玲来说,她被蒙在鼓里,此时听闻,正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得她魂魄为之震动。那位朋友告诉他们,当局已经发出了对胡也频的通缉令,他冒死前来,希望胡也频能够赶快离开济南,暂且先避一避风头。

起初,胡也频坚持不愿意离开。而丁玲,被丈夫隐瞒着,并不知道此时丈夫便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还只以为他们的团体,是一个纯文学团体,并没涉及什么严峻性,当局的黑白不辨她是深有所知的,因而她也就未曾坚持要丈夫离开。最后,在另一位朋友的苦劝下,胡也频这才答应先行离开济南。他搭上了一列前去青岛的列车,即使在次日,丁玲就抵达青岛同丈夫相聚了,但是丈夫离去之前,坚毅的脸庞,坚定的神情,都在她心中,落下了极其深刻的震撼。

有理想的人,自然而然,会纯粹而坚定起来,而此刻的胡也频,便是坦荡君子,他深知自己的行为犹如逆鳞而行,触犯了当局的底线,也知道自己做下的事情,说不定会带来灭顶之灾,然而,他早已写过一句话——文艺的花是带血的。其实他心中还有一句话,革命的成功,亦是带血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他们从事的是那样天翻地覆的大事,他愿意,随时赴汤蹈火,为之献出一切。

他们辗转在这个风雨年代,秘密地满身风霜,除却几个密友知晓,回到了上海,居住在环龙路某一深深的弄堂中。小巷幽深,每逢阴沉雨天,青石板砖上,总有雨渍凄凄,经年累月,就生了蔓蔓青苔,如同蒙尘后的岁月,迷迷蒙蒙,凄冷伤怀。胡也频未曾停止他的秘密活动,他丢下怀孕的妻子,坚持行走在血雨腥风中。

不是不担心家中的妻子,也不是不害怕即将而来的祸难。他是一介书生,心中岂是一无柔情。他也忧心妻子的境况,也生怕自己的骤然离去,给家庭带来的沉重打击,更害怕自己的孩子,方降落到人间,就可能失去父亲。然而,他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全中国的孩子,未来都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只想尽自己一己之力,为这些孩子们,开辟一片新天地。即使他的力量微薄,可若能将那个日子提前一分,一秒,他亦是死而无憾。

他们都是并肩作战的斗士,两人都是加入了“左联”的,而胡也频比妻子走得更远,肩上的负担,也就更重了。他被选为“左联”的执行委员,并担任了工农兵文学委员会主席。需要他去完成的事情越来越多,而他能够陪伴妻子的时间,亦是越来越少。

雨打屋檐,坐听雨声。上海的雨季来得突兀,却经日不去。她是理解他的,因而,在每个离别的时刻,丁玲便站在小小窗棂前,以目光送别丈夫。那个穿着淡蓝长袍的年轻人,渐行渐远,她除了能暗暗祝福他平安,祈求他一生顺遂,之外便只能珍重自己。她明白,自己不是一个人,即便是为了也频,她也应该保重自己,爱重珍惜。

孩子出世之后,做父亲的,虽满心欢喜,却也无暇在家中多停留片刻。他亲了亲孩子,转身就又要离开。远在湖南的外婆给孩子起了名字叫“祖麟”,希望这孩子日后成麟成凤,光耀门楣,却不曾想,这个孩子跟父亲的缘分,不过是就这短暂的几个亲吻。

上海的巡警又开始到处抓人,而政府对胡也频的通缉,却是始终不曾取消的。在儿子满六十天的那日,丁玲永远记得那一天,她抱着孩子,像往常一样在门口送别丈夫。她以为,这么多年他都平安回来了,那么那天,也如同寻常,不应该有任何意外。于是她并没有太多担心,只是挥了挥儿子的小手,教他同父亲作别。也频笑了笑,只说很快就会回来。她不知道他说的这个很快,是多久。她知道,他是去百货公司买写东西,约莫买完了,就回来了。

她抱着孩子,心中自是惆怅,犹自想着一些凌乱事情。她已经同家中的母亲说了,孩子先送到她那里去照顾,他们两人身在上海,又肩负这重担,对于这孩子的成长,确实分身无暇。母亲也愿意照顾外孙,毕竟,常年孤清的生活,若有个孩子相伴,自然是极好的。

只是丁玲还没想到,晴天霹雳,来得那样快。下午三点,日头盛极,沈从文匆匆而来,满身忧惧惶惶,他甚至来不及歇一歇,开口就是问也频可曾回来过。丁玲还不以为意,笑着摇头,她亦是明白好友的担忧,于是出言劝慰,千百个日夜回转里,她都用同样的话安慰自己——没事的,必然会没事的,黑暗的夜过后,必然是清朗的天。她赖以为生,度过了无数忧心忡忡的时刻,此时此刻,她亦妄图以此过关。

然而沈从文却愁眉紧锁,显然并不像丁玲那样乐观,即使这乐观,亦是如履薄冰。下午过去的,日暮来临了,日暮又过去了,乌沉沉的夜迷蒙了整个世界。这静谧如死的冷空里,她的心跳,一点点紧促起来,她脑中有个极其不祥的念头——这一关,怕不能是她以为的以为了。她打了个冷战,生生将这念头驱逐出境,可事实分明摆在眼前,她的丈夫,清晨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她还不知道,他当真已再也无法回到这个家了,再亲一亲他年幼的儿子,柔声低语地安慰每日为自己牵肠挂肚的妻子,在昏黄的灯影下,提笔写下新生的誓言。她曾发誓与他白首不相离,可她从未想到,原来那个看似寻常的清晨,命运就已经催促他,向自己温柔诀别。也未曾想到,那样平常的,他每次归来都会给予自己的温暖笑容,竟然是此生最后一次。他甚至还来不及同他们正式告别,就被匆匆带走,前往莫名难测的黑暗深渊,从此再不曾返。

他还那样年轻,不过三十余载的岁月,她所能够参与的,只是短短几个春秋,此后的春花秋月,他竟然独留自己。十丈红尘,她终其一生,却再也望不见他穿着淡蓝长袍的清瘦身影,或许,他的魂魄,曾经归来,化作一缕长风,萦绕于妻儿身侧,流连难去。她已经很少流泪,然而心有预感的那个瞬间,她却无法控制地放声而哭,也频,也频,或许今生今世,在人间的四月天中,我唯独害怕的,便是你当真已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