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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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4)

当时的新女性,新人类们,似乎是更为崇尚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恋,这种爱恋,不沉溺于肉欲,无关男欢女爱。当时甚至有一对夫妻,两人共同生活了多年,而妻子病死之后,依旧是以纯洁的处女之身下葬的。而丁玲和胡也频虽然已经是众人眼中的夫妻,按照后来丁玲的自叙,却并没有发生实质的夫妻关系。两人相敬如宾,原先也是极好的一对。由此,丁玲始终认为自己是自由的,家庭困不住她,爱情也不能,她可以肆意去寻找她理想中的一切,没人可以阻挡。然而这一次,她失算了。

她追着冯雪峰到了杭州,不久之后,胡也频也来到了这所城市。胡也频怀疑丁玲已经背叛了两人的爱情,而丁玲则指责他的不信任和疑心。三个人之间,总会有人受伤。这座美丽得犹如天堂的城市,竟然丝毫不能缓解她心中的纠结惆怅。她想要离开胡也频,当真跟着冯雪峰而去,然而始终无法斩断过往一切。她想起他风尘仆仆地追着自己来到湘水之畔,想到他什么都无条件地顺从自己,包容自己一切任性与骄纵,他待自己,确实是世上最好不过。他没做错什么,她狠不下心,不忍心,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三月烟雨,朦胧如诗。西湖的长堤醉柳,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人情冷暖。他们三人行走在迷蒙春色里,仿佛是一场美丽的罪过。众人的侧目,背后的指指点点,丁玲并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到底该选择谁,该同谁接着走漫漫前路。愁眉百锁,情有千千劫,这场罪过,是她的劫,她的难,亦是她的缘,可究竟该如何化解,连局外人都只能一声长叹,何况是如她这样身在其中,更不知该何去何从。

才走了二十余年的人生,此时此刻,却仿佛已经穷尽了一生的力气,连回首都觉得费力。陌陌红尘里,她不愿意欠了谁,伤害谁,可事已至此,这个人世,逼着她做出一个选择,逼着她必须面对。她无法永生地耽搁于西湖的美梦里,现实纵使能伤得人遍体鳞伤,可他们都还只是尘世中的凡人,终归要接着活下去。

三人在杭州度过了几天,这短暂的几日里,始终横贯着一把利刃,两个男人,谁都不愿意让步,他们只服从于丁玲的抉择。这是她一生中做出的最艰难的选择,可不得不完成。三人里,无法都独善其身,她想明白了,含着泪拒绝再同冯雪峰见面。毕竟,她是聪明的女子,知道拖得越久,伤害就越大,也明白只有也频,才能包容自己的一切任性,原谅自己犯下的所有错误。她最寻常不过的女子,虽然比她们多了些才情,却深知作为女子,一个沉稳宽容的丈夫,才是自己最需要的。

她说到做到,将冯雪峰给自己的信件悉数退还,也发誓从此之后再不相见。她是决绝倔强的女子,出口的承诺,必然重若千钧。而幸运的是,此事更加让丁玲看见了胡也频待她的一份真心。世间之大,唯有一真心,是最难寻觅的。而在此之前,两人关系虽然和谐甜蜜,丁玲却还始终有所保留,终于,1928年,某个温润天气里,丁玲终于完全向丈夫开启了灵魂,决意同他白头到老,终其一生都不离不弃。

有缺陷的人,才是最完美的。每个活过的人,都是色彩斑斓的,有黑又白,有灰有蓝。那时候的人们,正如此时的丁玲,活得潇洒肆意,痛快去爱,也痛快去追寻。这样的感情,或许在我们眼中看来,确实有违道义,不负责任,然而既然连胡也频都未曾责怪丁玲,当时也无人觉得不妥,我们何必不宽容一些,毕竟这样人,才是真实的人呵。或许是那个年代,太过追求自由与解放,以个性独立为宗义,然而往往不得其法,也偶有弄巧成拙。

他们有弱点,有犯错,有走错过路。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能拨动我们心中的那根琴弦,在历史的烟尘中写下华丽乐章。凡尘俗世,就是由这些形形色色各成面貌的人构成的,如若每个人都一样的流水高华,君子谦谦,这世界还有什么意思呢?

过往的故事,如同烟云被封印在尘世的记忆之城里。那些爱过恨过的记忆,宛如洁白信笺上的一行诗,任岁月缠绵,墨色消退,纸张泛黄。多年后再度拾起,上面的字迹依旧清秀鲜明。众多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往往是被历史扭曲了原先模样。丁玲和冯雪峰之间的故事,也并非如后世想象的,是一段困在深春里,香艳旖旎的往事。对于这段历史,他们都不以为耻,坦坦荡荡,可在人前提及,也可宣之于口。前尘,不需抹杀,他们各自珍重,任后世随意评说,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如天上积雪,更加明净。

长诀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的这首《鹧鸪天》,极尽温柔缠绵,一梦的旖旎,一袖的往事如风。当年繁华当年爱恨,终成东流水,几度魂梦相依,醒来身侧却是一片冰冷虚无,若是两鬓成霜之年,当真有幸重逢,拭去浑浊泪眼,依稀只当是还在梦中,未曾醒来。

谁知当年事,竟成梦中情。最痛不过离别,与一花一叶离别,与月白风清离别,与此生挚爱离别,与生命离别。当一切都写下终曲,画下休止符,就是想说一句“不如我们重新开始”都没有机会。而最残忍的离别,往往那样突兀。

丁玲与胡也频,这场诀别的开始,平静安详得如同每日的晨曦。两人已经正式成为夫妻,一同经历的风雨,升华提炼了这段感情,夫妻二人,从北平来到上海,并肩作战。一个小生命的到来,却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轨迹。1930年,丁玲怀孕了,两人即将从单纯的夫妻,升级成为父母。这个消息,令两人欢喜,欢喜之后,未免担忧。

生活的艰辛不容小觑,即将成为父母的两人,上头还有高龄双亲,胡也频甚至还有弟妹的负担压在他这个长兄身上。这个突然之间来临的小生命,给这个小家庭带来欢悦的同时,也带来了几缕不可轻易言说的愁霜。然而,身为丈夫的,还是毅然承担起了这个责任,接受了济南某所高中的聘请,前去担任讲师。不久后,丁玲也离开了上海,来到了丈夫身边,一家三口,再度团聚在这个北方泉城之中。

重逢之后,妻子诧异又清晰地发现了丈夫身上的变化。他开始更加坚定起来,信仰令他的灵魂更加纯粹,他的步伐,亦是愈发地沉稳鲜明起来。他是他所任教的学校中的风云人物,每天都有那么多学生来找他,探讨人生,追寻革命。在学校,他大力宣传革命,宣传唯物史观,甚至是马克思主义。胡也频是坚定的,自信的,又是稳重平和的。在他的带领之下,学校成立了一个文学研究会,这并不是单纯讨论文学的团体,而是近乎一个政治协会。将近四百多个学生都加入了这个团体,最后连校长都被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