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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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3)

爱情织成的迷网,已经将他紧密捕捉。这种火热滚烫的情感,如同炽热的岩浆,溶溶燃烧着,毁灭天地,滔滔不绝。他不敢妄自去猜测她的反应与心意,也生怕她将他拒之门外。蝶翼轻展,这一厢好梦,却如他所愿,姗姗而来,悄无声息,令他心怀莫大欢喜,当真是好梦成真。终成眷属,这四个字,这样好,他捧在心上,珍重地放在最深处的匣子里。岁月悠长,他是真的,想用一生去呵护这个女子。

携手

一直以为,世界上最幸福与幸运的事情,就是你爱的那个人,也是同样地爱着你。相爱,多么温柔缱绻的一个词,仿佛世界上任何一切事物,都能在这个词面前黯然失色。散步在西湖烟柳里的情侣,同行于漫漫风雨中的夫妇,在滚滚红尘中你侬我侬的恋人,总是那样令人艳羡。所以羡慕的,不过是他们已经找到了生命的伴侣,灵魂的另一半。若有爱如此,即使红颜白发,亦不以为意。

即使是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也是值得羡慕的。在现代人的眼光看来,用十八年换十八天,似乎太不值得了。薛平贵十八年远离,家中老少尽数丢给柔弱的妻子,十八年不是十八天,王宝钏竭力操持,上孝下行,娶妻当娶贤,这一点,薛平贵倒是圆满无比,唯独苦了妻子。众人皆说,何必呢,这样一个男人,即使当初是被迫离开这个家,然而荣归故里后还故意要试探妻子,更何况,他早在异乡有另一个妻子,十八年同她耳鬓厮磨,恩爱甜蜜。家中的发妻,不过是想成就自己那最后一点道义,以免遭人唾骂。

那个妻子,太痴,太傻,太不会为自己着想了。然而,千古流传的正是她的这份痴情,这份傻气吧。她爱过,或许恨过,也为爱坚持勇敢过,这样就值得了。人生多数庸常碌碌,能够做出件那么可以为后人铭记称道的事,此生,便也圆满了,总归不算是白来着世间走一回。过往的记忆,如同黑白胶卷,定格于脑海,纵使日后得而复失,谁能说那些不过是一场虚无?谁能说那些都是不值得的?值得,或是不值得,不过是自己的一念之间。在爱情的世界里,就像有人说的那样,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若纷纷红尘里,有两个人得以有幸成双,那是如何运气的事情。丁玲和胡也频,便是当时尘世中,一对寻常而幸运的小夫妻。湘水悠悠,见证了他们的爱情;古树参天,同样镌刻了这段看似寻常,却异常铿锵的感情。

婚后总是有一段时间是格外甜蜜的,正如我们现在所说的蜜月,之所以甜蜜,是因为小夫妻们都还处在婚姻的新奇中。婚姻中的任何一切,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值得尝试,值得拥有的。他们像是第一次睁开懵懂眼睛,看这个世界的孩童,探索着婚姻的神奇,专心打造自己的小家庭,将这段岁月变成各自人生中,最甜蜜的部分。

只有相爱着的人,才知道风中吹来的花香,有多么迷人;只有相爱着的人们,才晓得深春里绿荫间的鸟啼,有多么动人;只有相爱着的人们,才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么神奇,足可以改变一个人。人情如饮水,冷暖自知,爱情又何尝不如是,爱着的两个人,做什么事情都是美好的,值得纪念的,幽然沉醉其中的。

在北平乡下住着的日子,虽然清苦,两人却也乐在其中。妻子洗衣做饭,闲来外出写生;丈夫则捧了书细细品味,偶尔走到妻子身边,含笑凝视。红袖添香磨个墨,素手皓腕相交缠,旖旎生香,好比一对并蒂莲,比翼鸟,寻寻觅觅才终于找到了对方。

其实也不是全然平和的,也有吵嘴的时候。丁玲是不太安分的女子,这个不安分在于她的闯荡,她的勇气。而且,比起胡也频来,她更早就接触了革命的理论与实际,还在女中时就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后来又在革命先驱瞿秋白身上学到了更多先进思想。所以,在这样安逸甜蜜的生活中,偶有梦醒时分,丁玲便会觉得哪里总有些不妥,对此刻的现实,逸出些淡淡的不满来。丈夫是理解她的,但他吃过的苦,远甚于丁玲,对于现在的情状,他是知足常乐的,于是两人总会有些认识上的差距,于是有时,吵嘴就这样发生了。两人各抒己见,很容易就争吵得面红耳赤的。

丁玲自幼丧父,母亲又为了生活到处奔波,作为小女儿,她极少撒娇。然而面对丈夫,有时小女儿的娇态便出来了,任性,不依不饶,非要对方道歉,先低下头来。这本是有些无理取闹的行为,可落在胡也频眼中,却觉得可爱,时常就先服软道歉,哄了妻子,两人才重归于好,倒是比方才更加甜蜜恩爱了。

大约,与小赌怡情,大赌伤身的道理,是共通的。

不久后,他们离开了那个诗情画意的北平乡下,重新搬回了城里。这次他们居住于北河边上的一幢小公寓里。烟水茫茫的地带,有如当真有个伊人,宛在水中央。公寓的主人对于钱财并不过于在乎,反而对于文学更感兴趣,他时常邀请胡也频和丁玲,同他坐一坐,喝上一壶酽到浓处的茶,谈谈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这时,胡也频主编的《民众文艺周刊》已经停刊,少了一桩收入,境况便有些窘迫起来。加之,寄出去的稿子又时常遭到退稿的境地,这些稿子,只是未曾遇上一个伯乐,并非是水平不够的缘故。于是胡也频便同沈从文,以及妻子商量着,打算自己出一个刊物,他有过当编辑的经验,并不怕前路难行。

只是,世事大多不易,想要办成件事,总得先备受折磨,还不一定能够成功。人生的坎坷,是历练人的利器,有些时候,也能将人折磨得体无完肤。他们还没真正经历过办一份刊物的艰难,看着报纸上屡见不鲜的告示,说本报出了一个副刊之类的,还以为只要有本事,有能力,谁都可以办成办好。胡也频和沈从文到处打电话,托人询问,却总是被客套礼貌而冷漠地拒之门外。此事迟迟未有下文,日子却必须得过下去。

由于公寓老板对文学的热爱,和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当时这幢公寓周围,聚集了许多后来知名,而当时还穷困潦倒的文人。这些人里,有写《雨巷》的朦胧派诗人戴望舒,有著名翻译家徐霞村,他们聚集于一起,像当时任何一个文学团体一样,为理想坚持,讨论过去和未来。在他们之中,胡也频不算是最有名气的,但他没有丝毫的自卑之心,如若产生了分歧,依旧是要据理力争的,他成了论争的常胜将军,高谈阔论,极少有人能挫伤他的锋芒。

作为妻子的丁玲,也微笑着看他们争得激烈,只是仔细聆听着,并不插嘴,不插手帮帮丈夫,也不会生出什么对于失败者的同情来。她在聚会中的,都是淡染宁和的存在,如同春日里的清茗,幽然地飘着淡淡的清香,宁静美好,悄然沐浴在文学的烟雨里。暗暗地,她开始提笔写《梦珂》,初稿是随意放置的,别人看到了若是问起,她也只是含笑摇头,并不多说什么。她是无心出风头的,不过是依凭着心中的一念执着,悠然前行罢了。

后来有人通过这段时日,评价她说——她不大像个女人,没有年轻女人的做作,也缺乏女人的风情。她同人相熟时,时常是那熟人忘了她是个女人,而她自己也愿意这样。她希望人家待她如一个男子。

丁玲是明白在那样的乱世中,作为女子的种种不便的。她希望别人将她当成男儿之身,而非是红妆上战场的梁红玉,跟着钱谦益千万里奔走的柳如是,那些女子,在别人眼中都依旧是女子,无非是做出了一些超乎寻常女子的事情。而丁玲所希望的是那些朋友,能将自己当成纯正的男子,无须由于自己的性别而有所顾忌。她这样想,别人在她自己的引导之下,也按照她希望的那样做了。在这些朋友们眼中,她并非只是胡也频的妻子,一位男子的附属品,而是他们之间的一员,坚持,独立。

《梦珂》的出版前,是经过丈夫的仔细修改的,对于其中一些不妥之处,他也细心地给出了意见,才有了后来我们所看到的《梦珂》。透过时光的帷幕,我仿佛能掀开,看见一些温暖画面,昏黄烛影下,泛黄的墙壁上,挂着的古老时钟,指针提示着一个深夜时辰,然而衣着淡薄的丈夫,依旧坐在灯火下,他面前是妻子的手稿,字迹温婉清秀,他落笔而下,慎重而爱惜。夜半起身的妻子,拿着旧衣走了过来,为丈夫轻轻披上。此时,已不用说话,任何话都是多余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心灵相通的两人,透过对方的眼睛,就能明白那句未曾出口的话语。灯火漫漫,映出两张年轻脸庞,眼中的炽热火光,彼此唇畔,清浅如同流水的笑意,明亮得烛火都暗自惭愧。

爱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笑容,就已足够。我从来不以为贫贱夫妻百事哀。只要有爱,任何问题都能豁然而解。爱是披荆斩棘刺破苍穹的利剑,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咒语,是风风雨雨里的一叶小舟,是漆黑深夜里的一盏明灯。贫贱又算得上什么呢,只要两个相爱的人,同心合力,日子再漫长,痛苦再绵延,心中都是风雨朝阳。

离心

一段情,最害怕什么?

一对恋人,最担心的又是什么?

其实唯独担心的,不过是两人离了心,这份情,便不能够像以往一样纯粹美好了。或许,离心的最初,不过是些微的不信任,不自信,到最后,却可能会导致两人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纵使念念从不曾忘,也没办法回到从前,重新开始。

卓一航刺练霓裳的那一刀,看似不过一刀。然而,刺入的是血肉之间,却伤在一颗曾满心只喜欢对方的心上。伤心伤心,伤到何处,才是极致尽头。她瞬间青丝成雪,绝情而去。他满怀愧意,十年苦守雪山,守候那株优昙花的绽放。十年生死,纵使被他守候到了,她终归是被伤透了心,前尘虽不远,却永远无法追回。这段悲伤煽情的故事,只源于不够信任不够坚定,而人世有太多的情侣,曾数十年浓情相依,却被一瞬间的怀疑,毁于一旦,徒留断壁残垣,任天风水雨打,任人凭吊缅怀。

即使他们没有故事里那些决绝,悲伤到极致的面孔,背后的惋惜和伤痛,却息息而通。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一旦发芽,就极有可能将百年铸成的大厦连根倾塌。传奇中的丁玲和胡也频,史书上记载是一对恩爱夫妻,然而他们,险些也无法避免离心之痛。人心难测,世事纷繁,他们携手而来,风雨里也能紧紧相握。然而,分离的原因,追根究底,往往不是始于外物摧残,而是源于内心某些信念的动摇与颓败。

后来,丁玲来到了延安,有人问她,你最怀念的是谁?她想了想,回答说,我最纪念的是也频。然后,又添上一句,我最怀念的是雪峰。此时胡也频,已经为革命献出了生命,而后者,依旧尚在人世。她说的雪峰,就是后来著名诗人冯雪峰。正是这个来自温润江南的诗人,险些成为了丁玲夫妻离散的原因。

爱情如同人生,有千百种模样。丁玲和胡也频的爱情,有过一见钟情的暴风骤雨,也有日久生情的细水长流。当他们在那幢小公寓里,安静生活着的时候,丁玲希望自己多一技之长,萌生了学习日语的念头。经过熟人介绍,冯雪峰便出现在两人面前,专门教授丁玲日文。

这位博学多才的年轻人,出生于浙江义乌,毕业于浙江第一师范学校,由于他的才华也翻译本领,在文坛上极有名气。后来,亦是这位年轻人,将瞿秋白介绍给鲁迅,促使两位巨子相识,共同领导了左翼文学运动。而当时的丁玲,犹自不知,自己这位来自清朗南国的日文老师,在文学上的巨大成就。相见之后,两人相谈甚欢,兴致勃勃地谈论文学和革命。于是,本来是来教授日文的老师,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本来学习日文的学生也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课程的计划,几乎被全然打断。

世界上的男男女女,当真有第三种感情,这种感情,无关血缘之亲,无关男女恋情风花雪月。这样两个男女之间,就存在这样一种特殊的感情,或许在外人眼中看来,太过亲近,太过令人费解,但当事的两人,乐在其中,被彼此的谈吐,气质,深深吸引。这还不足以产生令人沉沦的爱情,却同样迷人心魄。

关于这段相识相知,后来,丁玲同一位外国友人提及冯雪峰,谈到——他生得很丑,甚至比胡也频还要穷,他是一个乡下人的典型。但在我们众多朋友中,我认为他是最有文学才华的,我们谈了许多话,后来我发觉,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我自己看上的人。后来他离开了,我追着他也离开了,胡也频也追了过来。丁玲向来是坦坦荡荡之人,对于过往,她甚少解释和掩饰,说到后来,她干脆坦然承认,自己确实是爱过冯雪峰的。

我一直以为,丁玲对冯雪峰的爱,并不像寻常的爱情,而是一种更类似于理想上的交融,新奇世界的追求。她已经是一个妻子,虽然还没有孩子的束缚,却已经拥有了一个家庭。或许是因为这时候她还太年轻,经历了太多苦难,又过早就走进了婚姻的围城,有时难免会想要逃脱,想要离开。她的丈夫虽然体贴温柔,有时未免过于忙碌,没有妥帖照顾好妻子的心理。就在这个时候,冯雪峰出现了,这个人,仿佛能给她羽翼,让她自由飞翔,他带来了一个新奇的世界,如同撒旦一般,充满诱惑魅力,令她着迷。于是她毫无理由地沉溺进去,甚至不顾一切地就随之而去了。

这样的感情,不免畸形,我却不忍心苛责。如果当她是一个孩子,一个想要抓住什么而无能为力的孩子,一个柔弱多情却敢于争取勇于成就的孩子,我们还忍心苛责什么。谁能保证,这漫长的一生,从不犯错,从不走偏。有些人,甚至没有承认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