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近春节,从西北巴丹吉林沙漠回河北老家探亲。提着行李下了班车,迎头看到几个乡亲,扛着头或提着镰刀,从马路上往各自村子走。冬天草木枯败,落日正奋不顾身向西边的悬崖跳。一些稀薄的阳光正好落在他们身上,可能是光芒太明亮的缘故,他们身上全是尘灰、黏土和草屑。我惊诧。回到自己家,看到父母亲也是。仅仅三年,皱纹在他们身上的力度堪比经过了一次大战,腰身弯曲得让人心疼。第二天傍晚,父亲说:“砾岩村的张流水大儿子张海民今儿个结婚。”按照风俗,村里一户人家办喜事,要是没有啥大的隔阂或者不是特别近的亲戚,一般都要去送点东西,凑个热闹。父亲说他和张流水在一起干了好多年的活儿,从化工厂到选矿厂、砖厂,还到武安一带盖过房子。近乡亲,也还是老伙计。母亲说:“那就买点东西,也去吧。”
张流水家在砾岩村靠近和尚沟村一个小山坳里。那其实是他和老婆为大儿子建造的新房子,他们老两口和二小子张海平,仍旧住在全由一色青石头垒起来,现在已经朽败杂乱得让人不忍下脚的老村里。我和父亲带着一套床上用品,也就是五六十块钱,沿着村前的曲折小路,裤管绊着茅草和枯树枝,趁夜到了张流水新房子外,先用烟头点燃了一挂小鞭炮,意思是告诉张流水家人,有人来送礼来了,赶紧出去迎接。果不其然,鞭炮还没有彻底炸完,就有两个人跑了过来,满脸笑意,从父亲手中接过礼品,把我们父子俩让进了灯火通明的新房子里。
新房子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到处都贴着大红喜字,房顶还吊了天花板,墙壁白得让人失去意识。新组合柜、梳妆台、书桌、洗脸架等等流光溢彩,最诱人的该是那张两米宽三米长的大床,上面挂了红罗帐,绣着鸳鸯戏水图案;床上一色大红,绣的是荷花牡丹和凤凰。我看了一眼,心中暗自羡慕,也想,自己啥时候也能娶上媳妇,和一个女子洞房花烛呢?
有人过来,递给我一根香烟,又给父亲一根。父子俩坐下抽烟。门外在放电影,这也是南太行流行一时的婚娶内容之一。我出去瞄了一眼,放的是老掉牙的《喜盈门》,还有一部是武打片。往往,吸引人的片子都放在最后,目的是叫人看得时间长一些,不能酒席还没散,就院落空空的了;兼有图喜庆、聚人气、行好运的蕴意。
不一会儿,邻村送礼的人都到了,满满当当挤在新房里。新房里早就摆好了凳子,中间加了几张长条桌子。主家觉得不会再有人来了,就吆喝厨房做菜,早就弄好的饭菜一经油锅,速度就快了很多。陪客人的人大都是本村近亲,要是在乡村有点脸面,还能请到大队支书,甚至乡长副乡长。可直到人坐齐,我也只见到张流水本家几个兄弟,其中最有脸面的,也不是在煤矿当工人。
吃喝一顿,一下子就半夜了。我喝了一点,父亲也喝了一点。父子俩晃悠着原路返回,躺下就是天明。吃了早饭,我就去邻村看姑姑姑夫,还有大姨姨夫。因为离得不远,亲戚们也对张流水家了如指掌。几个村子一衣带水,按照俗话说,这边放屁那边闻臭味,这边炒肉那边流口水。在姑姑家吃中饭,表弟说,他在邢台干活,早上刚回来,没赶上去给张海民送东西。姑姑边给我夹菜边说,也不知道海君这个媳妇子能靠得住不。我抬眼看了她一下,一脸狐疑。
“那闺女是连沟村的,以前,和蝉房乡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关系好。”表弟说。我往嘴里塞了一块羊肉,看着表弟说:“那是咋回事?”表弟嘿嘿笑了一下,说:“先吃饭,一会儿再给你说。”
表弟显然是为了避开姑夫和姑姑。毕竟,两代人在一起说男女之间的事儿,总是有些抹不开脸面。撂下碗筷,和表弟走到他房间。他打开一瓶白酒,给我倒了一杯,碰了一下灌进肚子里后,他才说:“张流水老两口也是急疯了,生怕张海民找不到媳妇,生拉硬扯找了那么一个。恐怕还是竹篮子打水。”我说:“这不可能,要是那女的有更好的人了,肯定不会和张海民结婚,还大张旗鼓地。要是和人家张海民不好好过时光,那该咋办,这乡里乡亲的,都成仇人了就。”
“可不就是!唉,这情况,恐怕三指高的小孩都知道,可人家张流水和张海民就是愿意娶,有啥法儿!”表弟拧着眉头说。
2
终归是别人家的事情,说了就过了。春节就要到了,家里需要买一些年货。莲花谷内外的小卖店、批发部披红挂彩,热闹非凡。我借了一辆摩托车,带着父亲去蝉房乡政府所在地蝉房村购置年货。到一家由二层小楼改做的批发部里,售货员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眉毛细长,一看就是画的;瓜子脸,红嘴唇,额前刘海一甩一甩,正忙着给顾客翻拣东西。临到我结账时,那女子拿着一个计算器摁。我看见,她脸上涂了不少脂粉,面粉一样,厚厚一层。我盯了一会儿,也不是故意看她,只是觉得,那么厚的粉,身子不停地动,会不会簌簌地落下来?
出了门,父亲小声说:“这就是张海民的媳妇!”我啊了一声,看着父亲已经泛白的胡子说:“刚过门,又快过年了,她还在娘家待着……”父亲哼了一声说:“这闺女,就是不地道。”
回到家,一个邻居,叫凤娥,在和母亲闲聊,见我和父亲带着一大堆东西回来,起身说:“俺回去了!”母亲说:“没事再来坐着啊!”
放好东西,母亲说:“张海民的媳妇一天都没在张家过,娶来第二天就跑回她娘家去了,快一个月了。”我虽然在家少,对乡俗渐渐生疏,但也记得,在南太行乡村,凡新婚女子,必须在男方也即自己家待够三天,再由父亲及直系亲戚叫回娘家住些天,然后再返回男方家,以后就是婆家村人了。张海民媳妇这样做,显然违背了乡俗人情。
晚上表弟叫了几个同学,在村边饭馆喝酒。都是当年初中到高中的男同学,表弟和我同岁,那几个同学也相差无几。几个人三圈酒后,就开始胡说八道。因为大都还处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阶段,对婚恋之事热情高涨。连荤带素地嚷了一顿,话题又集中在张海民和他媳妇身上。一个同学说,张流水老糊涂,脑袋被狗咬了,明知道那女的早跟了蝉房乡的木头贩子张友良,还死气巴扯地说给自己亲儿子当媳妇!另一个说,人家那女的就是想找个桥板,过去了,等张友良离了婚再嫁过去,张流水还真以为,把人家娶回家,就能和张海民好好过日子?没看那是个啥货色?再一个说,张海民明打明就吃了个大亏,花了六七万块钱,可是替别人捡了一双大大的破鞋!又有一个说,哼,就张海民那个怂样,估计破鞋也都没穿上试试。大家哈哈笑了一顿,又喝酒。继续胡说八道一顿后,各自摇晃着身子回家。
走到村口,表弟让去他家和他一起睡吧。我想了想也行。俩人趔趄地踩着黑夜,进入村子,就引来一群狗叫。好像我俩是天外来客。俩人正走着,忽见前面有一个灯影。我和表弟都深受乡村迷信感染,一刹那间各自惊出一身冷汗。停住脚步,表弟看了我一眼,我也看着他,虽然四只眼睛被黑暗挡得严严实实,可彼此的呼吸在冷凝的冬夜里格外温热。
那灯影越来越近,还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长出一口气,大声说:“屁啊,那是个人!”表弟也站直腰杆,大声说:“瞧咱兄弟俩,自己吓自己!”那人走近,拿着手电冲我和表弟晃了几下,然后又把头低了,打着手电,往砾岩村走了。那人是张流水。我心里想,肯定是从他儿子张海民那里往自家走。果不其然,路过张海民新房,还亮着灯。新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砾岩村和和尚沟村交界处的山坳里,门前一棵大柿子树,枝干干枯且弯曲得张牙舞爪,一阵风过,山岭上茅草哗啦啦地响。我和表弟站住。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意思都一样,便抬脚走进了张海民的院子。
张海民语气警觉,颤声问是谁。表弟大声说:“我是孟建柱!”我也大声喊说:“还有献平!”打开门,张海民脸色灰暗,在日光灯下愈发黑,好像一张碾过草药的白纸。表弟一屁股坐在张海民新房崭新的沙发上,说:“俺弟兄俩刚喝酒回来,路过这,见还亮着灯,就想进来找点水喝。没打搅你吧!”张海民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提着暖瓶,找了两个玻璃杯子,一边倒水一边说:“没事,没事,这不,我确实还没睡!”表弟没等张海民说完,就说:“那就好,那就好!”
“你……媳妇没在?”表弟喝了一口水,点了一根香烟,又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想张海民肯定会很生气,正把头低下,想躲开那种尴尬。张海民却嘟囔说:“这事儿,您不是都听说了。秀云,唉,那娘儿们就是叫不回来!”表弟叹了一口气说:“这事儿,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秀云明了事理,就自个儿回来了!”张海民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拿出一包香烟,自己先点了一根,狠吸一口,又给我和表弟每人发了一支。我说:“这事儿,还是勤去叫着点好,马上过年了……”张海民又叹了一口气。我看了看表弟,意思是赶紧走吧。谁知,表弟却自己起身,又倒了一杯开水。张海民把烟蒂摔在地上,又用脚使劲搓了搓,再一抬脚,烟蒂就成了碎末末了。
3
南太行的春节就只是热闹一个凌晨,早三四点起来放鞭炮,再煮饺子,给自己的爷奶爹娘磕了头拜了年,再转到同家族人家,按照辈分,下跪磕头。天一亮,就是新新的一年了。初二三到舅舅姨娘家里拜完年,日子就一切如旧了。我假期到了,临走前两天,又去直系亲戚家走了一圈,主要是告别,也是尊重他们的一种表现。从姑姑家出来,路过张海民的新房子,却见门上挂了锁子,新婚的大红门帘被渐渐泛暖的阳光照着,在偶尔乱刮的风中轻轻抖动。张海民那媳妇过年也没回来,张流水两口子大年初一在炕上睡到日上三竿,才拉开门闩。
有人开始往田里运粪,挑着鸡粪或者自家沤的柴灰粪,沿着公路和小路,扁担吱扭扭地响。我沿着小路往自己家走,上一面斜坡时,惊飞了一只在那里窝藏许久的山鸡,咯咯咯叫着飞向山坡更高处。转过一道山坳,见一个人挑着空篮子大步流星地相向走来。
张海民其实挺帅,个子至少一米七八,身材壮实,脸盘周正,眼眉也有神,一撮黑胡子,在白白的脸上十分醒目,嘴唇厚厚的,很性感。见到我,他先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几个亲戚家走了走。他又说:“是不是假期到了?”我嗯了一声。我掏出一根香烟递给他,他接住,一抬手,从上衣兜掏出一支打火机,给我点着,再给自己点着,深吸一口。我看着他的脸,却没了那晚的哀愁和苦闷,相反,表情很自然。我心里正纳闷,张海民却说:“在部队好好干吧,咱这里,不行,没钱谁看得起你?没钱连个老婆都套弄不住!”我嗯了一声说:“是这个情况,但是,人啊,还是要有起码的东西,你像诚信了、真情了,还是不能丢的。”张海民好像听出我话中有话,点点头,脸色也暗淡了一下,沉默了几秒钟,又把烟放在嘴边抽了一口,扔掉,看了看我说:“咱莲花谷这辈人,像你我这么大的,就你,还有曹建军出去了,你们好好弄,可别叫外村人小看咱这山里边的了。”
我没想到,张海民竟然对我说了这番话。从小我就知道,莲花谷人嫉妒心比碾盘碾磙子还重,一个看不得一个好,想法拆台坏事的多,相互簇拥抬举的少。张海民这话,叫我蓦然觉得,这个人虽然小学都没上到头,可还是一个懂事理、有想法的人。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掏了一根烟给他,张海民也不客气,拿住又点着抽了一口,边吐烟雾边说:“今年找了个好活!”我啊了一声,表示惊讶。我也知道,在莲花谷,人若是没有特别的技艺,再没有富贵点的亲戚帮衬,挣钱的门路就很窄,只能靠自己体力,去煤矿铁矿讨生活。张海民说他找到了好活,我想肯定是既轻松又能拿很多钱的工作。
可转念一想,张海民潜台词是:“我也能挣很多钱了,谁也不要再轻视我。”我恍然大悟,顺口问他找的什么活儿。张海民嘿嘿笑了一声,说:“西柳泉勘探出了一个大煤矿,至少能挖几千吨的煤。蝉房乡包工头朱二鹏开着桑塔纳车专门来找我,叫我跟着他干,再找一些人,让我带班。”我知道,西柳泉离我们莲花谷也就三十多公里,属于南太行与冀南平原交界的丘陵地带,也是从莲花谷到市里的必经之地。我心里也想,这算啥好活,还是下到黑洞洞的地下挖煤。可嘴里说:“祝贺你,好好干,海民,说不定,要不了一年,咱莲花谷就又多了一个百万富翁!”
回家心情迫切,回部队则有些不大情愿。在家乡待了一个多月,感觉自己又成了一个地道的乡村大龄青年。其间,父母亲也给我张罗媳妇。几个亲戚也说,千万要找个实在的可靠的,可不能像张海民娶的那个媳妇!可是,近村远邻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子,她们本人基本没表态,就是她们的爹娘老嫌弃我高不成低不就。一个人背着行包上了班车,走到蝉房乡政府所在地,上来一男一女。女的背着一个米黄色的小包,眉毛细长,脸白得像套了一个石膏面具。我正转头,忽然想这女的好像在哪儿见过,眼睛还没眨巴一下,就恍然大悟,她就是张海民的媳妇。
他们坐在我前排,女的靠窗,男的靠走廊。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那女的就把头靠在那个男人肩膀上,头发光溜得落只苍蝇都得翻着跟头摔下来。我想,这女的也不好,不喜欢张海民就算了,张流水出了六七万块钱把她娶回家,一天没跟张海民过,还这么明目张胆地和另外一个男人混搭,怎么说也是个昧良心的事儿。想到这里,周身气流汹涌,喘息加粗,手指也不听指挥了,竟然在她脑勺了点了一下。她惊叫,猛然扭过头,两条细眉毛竖了起来,红嘟嘟的嘴唇冒出一句话:“想干啥!臭流氓!”那男的弹簧一样蹦起来,一句话没说,起身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一只手仰起来,说:“你他娘的找死!”话还没完,巴掌就落在了我的脸上。
4
这件事儿很快在蝉房乡传播开来,知道的人说我是为张海民抱不平,不知道的人说我想媳妇想疯了,还说,我可怜得连那样一个烂货也想摸一把,真把人丢到姥姥家了。那一次,我和那个男的打了一架,其实他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额头窄得像面条,下巴尖得像木匠的墨斗线。他打了我一巴掌,我也让他没好过,一拳过去捣在他鼻子上,他啊呀一声松手捂鼻子,旋即蹲在地上,再一拿开手,就是一脸鼻血。那女的赶紧拉开自己的小黄包,找了一些纸递给他。然后转身开始骂我,连我祖宗十八代都翻了出来,我当仁不让,回骂她是个烂货,结婚了还和别人厮混,比鸡还脏臭。
班车是私人的,还是近邻。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说:“你们不要再车上乱折腾了啊,不然下车让你们到野地里比试高低。”卖票的是司机老婆,一个丰腴的中年女人,语气柔和地劝我和那一男一女。到市区,我下车背上包就往火车站冲,因为乘车的时间快到了,那男的跟着我后面大声骂,还撒脚追。我气急了,回身骂说:“你狗日的别嚣张,要不是老子怕误了车,今儿非把你打成狗屎堆不可!”那女的站在原地不动。
我刚回到部队,同寝室的战友就说:“这几天一直有人打电话给你,说是你弟弟,还有你妈妈。”我知道弟弟和母亲打电话的意思。回过去,果不其然,母亲说:“到部队了?到了就好!”然后就问我咋和张海民媳妇,还有张友良吵架打架。我说:“也不知道到底为了啥,打就打了,骂就骂了,反正我也没吃亏。”母亲哎呀一声说:“你这小子,净给俺丢人啊,你听听咱村人咋说的?”
我知道村人会怎么渲染这件事。也知道,南太行莲花谷人的脾性,对着那一男一女的面,甚至他们家人朋友,都会站在他们一边,说我不是东西,流氓是肯定的,还是个二流子坏蛋硬杠头等等;要对着我家人,则说我仗义,为张流水张海民一家狠狠地出了口恶气。母亲着急了一顿,语气变软说:“孩子,人家张流水张海民吃了那么大的亏,还不敢找人家的事儿,咱和张流水非亲非故,出那个头干啥?再说,这下对你名誉也有损害,以后在咱这儿找对象说媳妇几乎没门了!”
我也沮丧。好在眼不见心不烦,莲花谷人说得苍天变成大地,流水往山上跑,只要我听不见,就和我没关系。随后的日子都在沙漠风暴与烈日中消耗。大约三周以后,我再打电话给家里,母亲、弟弟、父亲就都不再提这件事了。第二年年底,母亲打电话说又托人蝉房乡那边给我说媳妇,要我回去。我说部队事多,今年就不回了。可没想到,春节前几天,弟弟打电话说:二舅突然生病,刚做了手术,娘叫你回来看看。
火急火燎返回,看望了舅舅。却听说,张海民在西柳泉煤矿干活,才干俩月,上夜班时触到了高压线,一米七八的个子,等人发现,早被烧成了一截黑木炭。矿上赔了二十万块钱。我大惊。
母亲也说:“就是的。那孩子也可怜。不过,他那个媳妇自己回来了,和张海民弟弟张海平成了个家!还算不赖,这回在蝉房乡给你说媳妇,她还帮着你说话,说是那个张友良先给你找事的,你才打了他,不怪你!”听了母亲的话,我倒觉得,张海民娶到家没成的媳妇,张海民煤矿触电死了,自己却跑回来,成了张海民弟弟张海平的媳妇,这在莲花谷,即使整个邢台地区也百十年不见一回。
正月,太阳格外好,向阳坡上就有青草露出了嫩嫩的芽尖,尽管阴影处还残存了不少蒙尘的积雪。路过张海民新房子时,红门帘或是挂在门鼻子上,或是严丝合缝地垂着。每次路过,我都想去看看,可找不到合适理由。有一次喝完酒,和表弟说起。表弟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
张海平和他哥哥张海民长得有点像,只是个头低点,脸庞稍黑。我们进门,张海平客套了一句,我和表弟还没回答,有一个女声也客套了一句,声音来自里屋。
果真是张海民的媳妇,就是被我在车上用手指戳头的那个。相较前年,她胖了不少,脸上也没了厚脂粉,小腹也鼓了起来。我哦了一声。她笑笑,问我这回回来待多长时间。我正要开口。只听她又高声冲张海平说:“海平,找点茶,泡点水啊!”站在门边傻笑的张海平应了一声,然后到饭橱里拿出一包茶叶来。不自在地闲扯了一会儿,我先告辞,表弟虽没做准备,但也只好起身。张海平和他嫂子、现在的媳妇客套说再坐一会儿呗,脚步却也随着我俩迈到了院子里。走出一段路,张海平媳妇又高声对我说:“下次回来,再来俺家里玩啊!”我说了声好,又向他俩挥了一下手,就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