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死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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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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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是铁皮做的,上面画着门神,秦琼儒儒的,敬德煞煞的,两边还各摆了狮子和貔貅石雕。几秒钟后,大门拉开,闪出一张中年妇女的脸,宽,嘴大,眼细,面皮虚肿,头发有些发白。我叫了一声婶子,她咧开大嘴勉强笑了一下,对我和母亲说:“恁娘俩来了啊!”母亲说:“东亚又回来探亲了,来看看云亮。”说着话,就跟着那位中年妇女进到院子里,抬脚进屋,把一箱子伊利牌纯牛奶放下。那妇女让座,我和母亲推辞,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转进另一间房子。

这是一个小房间,里面充满苏打水的味道,床头竖着一个吊瓶架子,一根白色的塑料管子蛇一样弯曲下垂。下面有一张床,床对面小桌子上摆放着水果、饼干和奶粉之类的东西。我叫了一声:“云亮!”没人吭声,我走到床边。床上躺着一个人,两边颧骨高得像小孩拳头,中间泊着两只死水一样的眼睛。我叹息一声,慢慢坐在床边,抓起云亮的一只手,软绵绵的,好像骨头也是棉花做的。他的眼球动了一下,直直地看着我,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极其微弱地说:“回来了。”声音小得像初生的苍蝇叫,传到我耳膜,像是几粒有条不紊的灰尘。

我不知道说什么话合适。面对他,一个同龄人。几年前,我还在莲花谷,还没参加高考,就知道自己打死也不会像班长刘建奇、校花朱建云那样,鱼跃龙门,鹰飞万里,最终来个光祖耀宗啥的。

高考后,我只能安心在莲花村闷头不响打发青春,夜夜为将来生计愁眉苦脸。云亮却欢天喜地。母亲叹息说:“人家云亮爹是乡长,即使考不上大学,还愁没工作干?”意思是说,我不能和云亮比,得想自己以后的生活门路。白天,母亲撵着我下地干活,不是东边田里锄草,就是西边地里浇水;稍闲,母亲就让我把镰刀斧头磨快,去山上打柴。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时光要持续多久,要是这样一辈子,真是生不如死。有天傍晚,我刚撂下碗筷,就听有人在对面马路边喊我名字。我们家在马路对面一座山坳里,中间隔了一道七八丈深的河沟,流水一年四季,如同我们家的日子,叮咚得没完没了。我听是云亮,大声应答。他说:“献平你来俺家吧!”

云亮父亲虽是乡长,可他母亲的户口还在村里。那些年,他们家开了一个小卖店。云亮高考一结束,就接替他娘做起了小老板。据他娘放出风声说:“他爹说了,过一年半载的,俺云亮也到乡里上班!”云亮还有一个哥哥,叫云光,个子一米八二,口尖嘴滑,一出娘胎就会说大人的话,虽也只读了个高中,但在家里闷了没几年,一眨眼工夫,就到乡政府工作了,先给书记当秘书,后来又转到计生办,二十来岁就结婚了,媳妇是同在莲花谷,但在另一个镇里当工商所长的人的女儿。云亮和我高中毕业时,他嫂子的肚子正持续隆起,夏天傍晚,天热得坐井边也拧出五斤汗,云亮嫂子经常坐在门前那棵大槐树下拿着个绣花的布扇子乘凉。那姿态,那脸蛋,村里人见了,男的故意把头举高点,刚走几步就腮帮子冒水,俩嘴唇抿得连一只蚂蚁都爬不进去。女的见了,不由地把头低下去,恨不得夹在自个儿俩奶子中间。

那一晚,我踩着夏天闷热的黑夜,沿着自家门前的小山路,猴子一样蹦到云亮小卖店。灯光通明,有几个蓬头垢面的乡亲在买东西,云亮梳着小分头,黑发上的头油在灯光下像是一面压瘪了的镜子。见我进来,他撇开买东西的人,把货台一角拉开,让我进到货架跟前。货架旁边,有一张大木床。云亮让我坐下,又随手拿了一包江米条,边递给我边说:“打开吃!”我见有人在,也不好意思打开,随手抓起倒扣在床上的书,翻过来一看,是《写信不求人》。我嘴角向上拉了拉,轻声嗤了一下。

2

我和云亮上小学五年级时候,云亮家就从西沟村搬到了砾岩村。按莲花谷不成文的规矩,一个村庄只允许同一姓氏人盖房子,其他姓氏的人要加入,会遭到村民一致反对。可云亮父亲是本乡乡长,另一个身份是砾岩村的女婿,决定把房子盖在砾岩村时,砾岩村人没一个人说半个不字。一个冬天正午,我吃了饭,早早就蹿到学校去了,一个人也没有,正在教室门前无聊地拧着自己的手指玩,有人喊我的名字。是云亮,背着崭新的帆布书包,手里提了一只乒乓球拍子,嘴角上粘着一粒熟透了的大米粒跑到我跟前嚷说:“咱打乒乓球吧!”

学校紧靠大队部,大队部再过去是戏园子,戏园子后面,就是云亮的家。他带着我马驹一样推开我平时路过都只能仰视,想进入却不敢进入的铁大门。他前面奔腾,我后面小大步跟进,到一个房间里,我小眼睛乱瞄,一个小书架上放着好多书刊杂志,凑近一看,有《小说月报》、《十月》、《当代》、《人民文学》、《花城》、《中篇小说选刊》、《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艳阳天》、《玉娇龙》、《水浒传》、《三国演义》、《战争与和平》、《骑兵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一大堆,大部分崭新,好像没人翻看过。我拿出一本打开,满眼新奇。云亮急急地说:“你要看就拿一本。咱先去打球!”我嗯了一声,随便拿了一本,贼一样放在自己书包里。出门时候,好像做了贼,往另一间房子里怯怯望了一下,直到走出大门,才长出了一口气。从小,母亲就说:“乡长家是不能随便去的。”我说:“那……咋不能?”母亲说:“乡长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人家的家,和咱家不一样。”我说:“咋不一样法儿呢?”母亲说:“那是乡长!乡长,管着咱全乡几万人!”我还想往下问,母亲又说:“乡长家,去了就得规矩点,不能乱转乱看,不然,派出所的就有权利逮你!”

学校的乒乓球案子是用水泥做成的,六条腿全是石头。我和云亮把书包放在一边的石头堆上,甩开膀子开打。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同学。先是看我和云亮打,还为我俩加油或惋惜。有几个按捺不住了,央求我和云亮说:“让俺也打一会儿吧!”云亮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大声说:“没门,我还没打够呢!”我乐得云亮阻止他们。我自己没有拍子,想打都得尾随其他人,他们打累了才会照顾我一下。要是我和其他同学在打,有些强悍的,上来就抢拍子,或者捡到乒乓球就勒索。可是,云亮在,他们还都有点惧怕。我知道,不是云亮本人长着三头六臂,而是云亮有当乡长的老子。

好像乒乓球还没打几场,就又是春天了。很快我和云亮伙同一干同学,在南太行乡村溽热和暴雨深重的时节,扛着凳子、杌子,背着书包,歪瓜裂枣地奔腾到五里外的石盆中学读初中。临近寒假的一天,在五里长的放学路上,我和另外一个总是淌着黄鼻涕的男同学打了一架。什么原因忘了,只记得,我把他满手冻疮拧搓得皮开肉绽,露出红艳艳的肉。他哭得跟个稀米汤似地,眼泪鼻涕吃了一肚子。快到村口时,我正为打了胜仗摇头晃脑,不可一世,一个二十多岁的人骑着自行车从村里窜出来,到那个同学面前停住,叽叽呱呱说了几句话,那个大青年就朝我快步冲了过来。

那是他哥哥。我撒腿就跑。怎奈小腿跑不过大腿,眼看就被同学的哥哥逮住了,我大叫说:“大人打小孩算啥本事?”那人忽然收住身子,脸上充满犹豫。我又大声对他说:“俺们都是同学,打个架就像夏天喝凉水,冬天玩雪一个样儿。”那人咦了一声,看着我说:“你小子还油嘴滑舌啊!”说着就举起巴掌。我身子向后弹跳了一下,撒脚再跑。正跑着,听见云亮大声喊:“抓坏蛋,抓坏蛋啊!坏蛋欺负中学生了!”我脚步没停,蹿到路边,又顺着斜坡,抓着茅草,爬上一座小山头,回身看,却发现,那人折转身子,往自己放自行车的地方走去。

3

我问云亮为啥帮我。云亮说:“他以大欺小,人见人骂!咱俩是同学,同学和同学打个架没啥,大人掺和上就不算个事儿了。”我这件事说给母亲。母亲嗯了一声说:“云亮还不赖,爹是乡长,还能看得起你。以后要和人家好好处!”我点头,心里也觉得,和云亮搞好关系,不仅可以时常去他家借书看,关键时刻还有人助阵帮忙。

可能得益于云亮家里的那些书,初中三年级的某一天,我按捺不住给喜欢的女同学写了一首诗。她瞄了一眼,转身就告诉了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老师说:“太不像话了,汗毛没长全就暗恋女同学,简直是黑夜打狗熊,时间不对,地点也不中。”我坐在后排,脸红得像烙铁。班主任连问几遍是谁干的。我咬牙挺住。放学路上,同学都议论这件事。我和云亮俩人晃悠着走。云亮说:“其实我也喜欢曹丽娟。”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云亮呵呵笑了一声,盯着我的眼睛说:“小子,别说今儿这事不是你干的?!”

我勉强考上高中。云亮虽然比我低30多分,但也进了高中。还在一个班级。我是十足的土包子,云亮因为有当乡长的爹,对市里情况了如指掌。和他一起,我第一次进了电影院和录像厅,还进了理发店和小饭馆,也知道了啤酒确实比马尿好喝,白酒整杯子干很快就会醉倒。那时候流行德州扒鸡,香得连骨头都是酥的,全吃进肚子屁事没有,还想再嚼一遍。胡乱混到高二。云亮大哥已参加工作,又门当户对地与工商所所长的闺女结了婚。那是腊月,我们恰好放了寒假。云亮大哥结婚那天,光小车就一百多辆,十五间楼院里挤满了人。按照莲花谷婚娶风俗,晚上,我们这些同学也去了,拿着被子面、洗脸盆、床单和暖瓶等礼品去凑热闹。云亮看到我们,搬来一箱子丛台特曲酒,自己先倒了一茶杯,仰脖子喝下,说兄弟们放开喝。

那一次我又喝醉了,在家里吐了半夜,肠子都翻转了,才睡下,第二天中午还晕。母亲生气地说:“酒是啥好东西?喝坏了身子,咋办?”我没吭声,闷头喝了一大碗开水。母亲又一边给我倒一边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考不上大学,当不了国家人员,不知道能不能娶上媳妇。”我一听这话就来气,闷声顶了一句。母亲叹息一声说:“别说你你不爱听,你看人家云光云亮,爹是乡长,自个儿又长得好,脑瓜子灵,好闺女都抢着往人家家跑!咱这穷家陋舍的……”我承认,云亮大哥云光的媳妇长得确实好看,不说是莲花谷内最漂亮的,也肯定是莲花谷连长相带家境最有优势的!到晚上,不怎么头晕了,正要睡了,忽然有人喊我名字。我趁着夜色应了一声,问是谁。那人在黑暗的院子下中边走边说:“你小子,耳朵塞猪毛了,连我声音都听不出了?”

云亮提着一个竹篮子,给我家送来了一些过喜事做的麻糖、馒头,我母亲显然受宠若惊,看着往外掏东西的云亮连声说:“这怎么能?您爹是乡长,俺是平头百姓,咋能受得起!”云亮笑了一声说:“谁叫我和你们献平是同学!一年同学,一辈子兄弟。再说,家里这东西多,吃不了,也是扔掉,坏了只能喂猪。”我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咧开的嘴巴不由自主收拢,一股冷,脸好像冻掉了一层皮。开学前一天,云亮又来我家告诉我,他爹明儿个去市里开计划生育领导小组会,车顺便把我俩捎上,不用早起赶班车了。母亲一听,不假思索地说:“那敢情好!你俩一块走,还是小车,可不是好事?”我也笑着补充说:“还省了车票钱。”

4

到学校,云亮咧着红艳艳的嘴就对我说:“俺嫂生了,俺家又添了个大胖小子!”我纳闷。云亮看了看我,眨巴了一下眼睛说:“你傻啊,家里添了人口,还是男的,虽不是自己亲生的,可那也是自家亲人啊!”我笑笑,心里想,这倒是个真话。莲花谷人没吃没穿行,要是没有儿子,那比自刮三斤肉还难受,比光着屁股到邢台市逛一圈还丢人。也觉得,云亮看起来很没心眼,整天喜庆得连玉皇大帝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长着心没有。可我不得不承认,这小子不仅有心,还挺热挺宽挺有味儿。

上大学是我和云亮的梦想,还有其他孩子。当然,这梦想基本上都建立在当官、荫庇家人的世俗功利上。我知道我考不上大学,父母用血汗钱供我读书,无非是想我有个万一,万一瞎猫逮着死耗子,万一考试时候开了天眼,一下子就平地青云,万里扶摇,祖坟上冒青烟。云亮却说:“我压根就知道考不上,即使老天爷把试题提前透露给我,那也是猫屁股上涂红漆,装猴子也装不像。”我说:“你横竖有退路,考上了,喜上加喜,考不上的话,也是衣食无忧,生活安逸。”云亮笑笑,拍了一下我肩膀,说:“东亚,人真是太奇妙了,想的反倒不行,不想的反倒行。有时候觉得,我这样,幸也幸,不幸也幸,可到底幸不幸,只有天知道。”

我没想到云亮还有这么深的心思,并且对自己有很深的认识,甚至还有担忧。我眼神凝重地看了一下云亮,起身,走近他,也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喊我去他家小卖店那一晚,云亮赋予了我一个任务,写情书。他开始只让我写,确切说是我说他写。我问他写给谁,哪家闺女,同学,还是别的啥地方人?云亮笑笑,说:“你怎么感人怎么说,啥词好听说啥词,剩下的你别管。”我有点不高兴,可想起我与云亮多年同学情谊,再加上他拿到面前的诸多零食,还有诚恳甚至虔诚的态度,我把学到的、看到的、灵光乍现的美妙的求偶词汇搜肠刮肚和盘托出,还帮着他怎么把词汇用得好听好看又与别人不同,能体现真心实意,又不轻薄肤浅,情感强烈还尊重对方。

果真有效果,收到来信,云亮兴奋地拿给我看。我读完,却没有落款。心里真有点不高兴。这小子到现在还瞒我,显然是没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我连续熬夜,写了十几封求爱信,这么长时间,云亮竟然用瞒和骗来戏弄我。等他再喊我去他那里时候,我说我不去了。母亲问我说:“云亮天天晚上叫你干啥?”我支吾了一阵子,然后说了真相。母亲说:“好事,帮人就是帮自己,况且又是云亮,你把人家的好事促成了,以后云亮到了乡里上班,咱家可就多个门路,有个靠山了。”我想想也是,转身又出了家门,摸着黑夜去了云亮的代销店。

俩人躺在一张床上,他趴着写,我仰着说。都凌晨一点多了,俩人还在逐字逐句地推敲。云亮誊抄整齐,我已经迷糊了。云亮摇醒我说:“我再正儿八经地请你办件事!”说话时候,云亮眼睛闪着一种暧昧的光,白炽灯泡的光晕照耀的凌晨陌生而又诡异。我说:“你现在才正儿八经啊!”语气中有责怪的意思。云亮龇着牙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好像从门缝里钻进来的一样。云亮说:“明儿个,你替我去一趟邢台市行不行啊?”我盯着他看了一下,脑子急速转圈。我知道,去市内第一个问题就意味着要花钱,我自己倒很想去那个花花世界一趟把自己淘洗一下,去掉在莲花谷摸爬滚打的土腥气。

5

那确实是个好闺女,名叫刘永莉,家在邻村,父亲在邢台市一家国营钢厂上班。放暑假期间,她跟着她母亲,带着弟弟,也去了邢台市。我上午到达,没吃饭,七里八拐地找到那家钢厂,再问到她住的地方,已是中午了,饥肠辘辘,往刘永莉住的宿舍楼走时,差点晕倒。敲门,恰好是她。刘永莉圆脸,细长眉毛,脸色红润,眼睛大得能照见整个邢台市,笑起来两腮俩酒窝,几个人掉进去,恐怕连个波纹都不显。她看了我一眼,叫我献平哥。按莲花谷辈分没错,但我没应声。把信递给她时,屋里传来一个女声,问是谁啊。我心慌了一下,对刘永莉说:“我还得赶回去,走了啊!”

莲花谷人常说,为人办好事,就是为自己留后路。不久,云亮爹娘找了一个媒人,到刘永莉家提亲,两家大人也一拍即合,没几天就订了婚。云亮还经常喊我去和他玩,没事时候转到我们家来坐一会儿,说些体己的话。当年秋天,云亮就到乡计生办上班了。和他哥哥云光在一起。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征兵开始了,母亲说:“人家云亮当了干部,刘建奇考上了河北师范大学,刘松林跟着人家姐夫开起了大卡车,咱家半点门路没有,你去当兵吧。”我虽然知道当兵很苦,但胜过在莲花谷扛着镢头,跟在父母身后整天跟土块石头过不去。

没想到,我还真验上了。一下子就从莲花谷到了六千里之外的巴丹吉林沙漠军营。第三年探亲回家。当天晚上,母亲就说了云亮的情况。去年,云亮大哥云光得了食道癌,几个月死了;今年春天,云亮悄没声儿地和他嫂子住在了一起。刘永莉嫁到了邢台市。秋天,云亮正在另外一个村子抓计划生育,觉得喉咙不舒服,到邢台市医院检查,没想到,云亮也患了食道癌。

坐在云亮床边,看着他逐渐失去生色,瘦成骨头的脸,尤其是那双曾经在我眼前灵泛和闪亮的眼睛,我蓦然觉得,人太奇怪了,多彩又乏味,活力又枯燥。握住云亮的手,我眼睛发潮,喉头哽咽,眼泪若高山坠石一样砸在前襟上。云亮嘴角微微上拉了一下,然后挤出一点笑意,盯着我脸看了一会儿,嘴唇动了一下,气息微弱地说:“你长胖了,部队上真吃得好啊!”然后使劲抬起一只没扎输液管的手,往我脸上摸。我赶紧压低上身,把脸探下去。

母亲转到另外一个屋,和云亮母亲,即乡长夫人说话去了。云亮看了我一会儿,闭了一会儿眼睛。我叹息连连,不想走,但又觉得必须要走。屁股刚从云亮床边抬起来,云亮的手猛然动了一下,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我赶紧又坐下。云亮的眼睛好像有了一些亮亮的光,我蓦然想起他当年拿着刘永莉回信看我的眼神的。云亮侧转头,朝自己枕头低下努了努嘴,又示意我掀开。

下面是两个白色的信封。一个写着“请交永莉”,另一个写着“请交张芳”。云亮点点头,努力地说:“再求你一件事……”我打断他说:“放心吧云亮,我明白。”

到邢台市,找到刘永莉。她抱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还像前些年一样,叫了我一声献平哥。我把信拿出给她,她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把孩子靠在左胸,伸手接住。我想她会现场拆开,可她只是用手捏了捏,又翻过来看了看背面,就拿在手里。我告辞,走出一段路,忽然想问一下张芳住在邢台市的哪条街,转念又觉得这样不好。

临近开车时,我还没找到张芳住处,就把信带在身上,和我一起去了巴丹吉林沙漠。一年后,我再请假回来,才在常年在邢台工作的表弟口中,得知张芳家的确切住址。张芳老了许多,大眼睛周围爬着一堆涟漪,小酒窝里面好像藏着几粒黑色的煤屑。我说:“是云亮叫我给你的!”张芳脸色一变,对我大喊:“你胡说!”然后把那封信丢在地上,转身进了单元楼。我怔了半晌,捡起那封信。回到家里,母亲说,云亮去世快一年了,埋在他们家祖坟上。抽了一个上午,我骑着摩托车,到云亮坟前,把信打开,上面却只有一句话:“嫂子,芳,我和我们家欠你的,请允许我下辈子来还!”